晏泠音起身走到了屏风一侧,步子很轻。她听见了陈桉颇为惊讶的声音:“这……不可!谢将军,此事还需再议。”
透过屏风上的疏落林木,晏泠音能看到谢朗端直的背影。他开口时嗓音不高,语调沉稳:“多年前,我曾拜读过宣抚的文章,关于去兵任勇之害,宣抚的论说透辟入里,令我心折至今。当年裁兵、选兵之制虽因故没能推行,但我知道宣抚心志未改,所缺的只是一个合适的时机。泾州军的冗杂之弊,宣抚亦曾耳闻目见,定然比我更加清楚。如今正在乱时,战局瞬息万变,每支军队都需做好上战场的准备。厢、土二军若被精心调治,便能为前线提供一流的后备兵力。这是关乎士气民心的大事,除了宣抚,泾州无人可以委此重任。”
陈桉站起了身。魏收上前一步想去扶他,他轻挥了下手示意不必,自己在桌案旁走了两步,沉吟不语。良久,他似是下定了决心,长叹一声道:“都是往事了。纸上洋洋千言,今日回思,不过连篇空话!谢将军,老夫不敢受此托付,平琛可还好?我和他多年未见,着实有些想念了。”
他唤了谢初原的字,是想借叙说旧情来缓和屋内紧张的气氛,但谢朗没有退让。
他的眼中没有旧情,甚至在提到谢初原时,也不会叫他“父亲”。
“都督的身体需要静养,怕是不宜接见贵客。他病愈之前,泾州州事由我全权负责。宣抚有什么话,只需告诉我,由我转达便是。”
陈桉猛地停步,回身望向谢朗。两人的目光交汇之时,那个戴耳环的青年和魏收同时抬手,按上了腰侧的佩剑。
屋内静了下来,冰雹砸落的噼啪声便显得分外清晰。泾州天气多变,这趟寒潮来得毫无预兆,不过半日,往北的道路上已结了层薄冰。谢朗方才正是在那一处巡视,捉到了两个埋伏城外的幽兵,他们对自己遭擒的主将忠心耿耿,被执时还在破口大骂,说谢朗是阴险狡诈、狂悖无道的小人。
这些詈骂没有激怒谢朗,也没有让谢朗对他们仁慈半分。早在接手泾州军务之时,在说服乃至迫使谢初原的老部下信任、接纳自己之时,谢朗就已背上了冷血的名声。任何因年纪而轻视他的人都会很快明白,他不是光有一腔猛劲的初生牛犊,而是蛰伏已久、磨利了爪牙的乳虎。
此时的陈桉亦是如此。即便老成如他,也觉背后微凉,出了一层薄汗。
晏泠音又往前迈了半步。从她的角度看去,谢朗的坐姿自始至终都相当端正。他耐心、稳重,像一块从未转动、往后也不可能有所改变的磐石。他既然敢说“全权”二字,那么即便陈桉见到了谢初原,军权的分配也不会有任何更改。谢朗对自己在泾州的威望如此自信,足可说明他筹谋之久。谢初原的负伤只是一个契机,谢朗在泾州军里的安排和布置,绝非一朝一夕之功。
晏泠音心想,谢初原教了个好儿子。
从屏风后走出来时,她先看到了眉头紧锁、隐有恼意的陈桉,紧跟着看见了一身甲衣、背对她端坐的谢朗。她出声道:“宣抚、将军,请听我一言。”
她不再唤谢朗殊义伯。伯爵的头衔在宛京自然风光无限,可这里是战乱未息的边地。泾州人未必认识殊义伯谢朗,却不可能不认识左军第一将、谢大都督的独子谢将军。
陈桉抬眼,谢朗回眸,两道视线同时落到了她的身上。隔着幕篱的白纱,那个肤色黝黑的青年也在仔细打量着她,他的目光温和微亮,并不具有冒犯性,却让晏泠音无端地生出了警惕。
还是陈桉先颔首道:“殿下但说无妨。”
“我虽不通军事,却也知道战时最忌人心动摇。前有幽军,后有山匪,泾州外部的环境已然如此,便绝不能再于内部生乱。只有后方稳定了,前线的将士才能安心杀敌。”
这些话是在帮谢朗。他似乎没料到晏泠音会这样说,投向她的视线里多了几分讶然。
连陈桉也有些意外,迟疑道:“殿下的意思是……”
“厢、土二军虽非正规军队,但人数也相当可观,且久与百姓杂处,御盗乡里,□□地方,上可通州官,下可接民情。他们不只是前线的后勤保障,更不是屯驻军和禁军的附庸。他们占着相当关键的位置,值得配备最好的主将,训练、整改,趋利祛弊,才能将其应有的功用发挥出来。”
她的余光瞥见陈桉在微微点头。谢朗方才只说对了一半,陈桉当年那些有关兵制的文章里,对梁国现有的各个军种都做了详尽的分析,不仅论其弊病,更兼谈其优长。那是些绝妙的文字,严密、精确、翔实,从中不难窥见执笔者的雄心与襟抱。
只可惜它生不逢时。
“盗匪为祸,流民成灾,蔚州便是泾州的前车之鉴。”晏泠音在屋内无声环顾了一圈,继续道,“我听闻蔚州民怕兵如怕匪,正是因为兵匪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兵中潜有山匪,匪中藏有逃兵,互相结款纳私,连地方官员也参与其中。蔚州著名的‘百花窟’之所以繁荣至今,背后无疑有官、匪、兵、民四方的合力推动。它是一块烂疮,直接引发了蔚州之乱,甚至还在向其他州蔓延。厢军土军既然是勾连官民的纽带,唯有严加管理、整肃纪律,才能防患未然,避免泾州步蔚州之后尘。”
她这几日总是想起葛茵,想起她说到百花窟时的哽咽难言。她不知道葛茵为何离开,但她相信,葛茵说的那些并不全是谎言。百花窟已然成势,她能做的事不多,却也不是全然没有。
谢朗的眼睛很亮,那异于常人的瞳孔里盛着些许惊讶,却又隐有赞许。他接着晏泠音的话道:“殿下所言甚是。百花窟恶名昭彰,它是野草的种,寻不着烧不尽,风一吹便能落地生根。两年前我与蔚州张知州有过一面有缘,当时也曾劝他及早整改蔚州兵,不要让军队成为藏污纳垢之地。他要是听进去了,蔚州或许便不是今日这番情形。”
“光是整改还不够。”晏泠音摇了摇头。谢朗的思路转得很快,若不是处在今日这种情形里,和他论争应当是件相当畅快的事,“百花窟能建起来,是因为它背后有暴利,动它就是砸旁人的饭碗,必会招致激烈的反抗,甚至引火烧身。兵匪勾结的真正受益者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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