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戌时,普化禅寺的僧人正在吉水殿中焚烧持咒,打坐诵经。

荒山下已然升起篝火,有几人正在不远溪水旁插鱼,薛殷围在裴元俭身旁,满腹话正说到兴起。

“也不知道她是用了什么法子居然知道我跟踪她,还点了出来要我帮他擒住尤二。”

“我一想。”薛殷正想道破裴元俭和姜回的关系,又想起大人“腼腆”,当着他们的面是决计不会承认对姜回的心意,又因初涉情爱连遮掩都做的太过,恨不得一副与姑娘水火不容的架势,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大义凛然的壮志升到一半又缩成“恭敬”:“大人方才就说绝不能放过此等穷凶极恶之徒,我自然唯大人之名是从,这么一想我便答应了。也不是为了帮她,但是怎么也是帮了她。”

“谁知最后。”薛殷愤愤:“她第二句话就是要我走,我就没见过这样翻脸无情的,还是个姑娘!”

“翻脸无情?”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对!”薛殷终于找到了理他的知音,险些热泪盈眶,“她先前让我帮她,那叫一个和颜悦色,转身,就让我孤单单的走。”

“你就说,这是不是?”薛殷抬头,看见眼前立着的姜回,惊得把话生生咽了回去,险些呛死。

“你你你。”

“我怎样?”姜回道。

薛殷听着她理直气壮的语气,只觉得看到青天白日诈尸,还咕噜着青白瞳盯着他瞧,悚然之下一个字也憋不出。

最后,慢慢的,委屈抢过一边薛揆烤好的鱼,含泪咬了一大口。

姜回:“……”

姜回不再看他。

架起篝火靠近岸边,湖水映月清澈,一片洇绿草地上长着小朵枳花,枝头盈绿,随风微曳。

而男子便坐在篝火前,刀刻般天成的俊美五官掩在火光之中,看不真切,却让人难以忽视。

深不可测。

姜回抿抿唇,心中升起浓浓的忌惮,打发了小满退下,目光抬起。

意思不言而喻。

“薛揆。”裴元俭终于出声,平淡的语气含着命令。

薛揆得令,拉着还在吃的薛殷去往稍远的火堆。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姜回从裴元俭对面坐下来,篝火隔开距离不远不近,既足够真诚又充斥对峙的戒备。

“裴大人。”姜回温和道。

“不敢,长公主身上的秘密太多,一个时辰恐怕不够,不妨再耽搁些时辰,才能说的清楚。”裴元俭漆黑的眼被火光映的更加明亮,仿佛轻易便看透人心,戳破她脸上维持的假象。

姜回神色微沉,一个时辰正是她下山的时长。他这是在说她故意让他等。

此人当真锱铢必较。

“我是个无事可做的闲人,倒忘了裴大人时间金贵。”姜回扯起唇假笑道,“不过,大人何必要在这里等呢?”

裴元俭这才认真的看了姜回一眼。

月光织雾清霁,如细绢纱般薄柔,一层层细腻的洒在少女瓷白小脸,宛若一株凝露百合洁白无瑕,此刻唇瓣微弯,更为纯澈动人,只是看着便会让人情不自禁的深陷进美丽的漩涡。

只有不受所惑,才能看清那张芙蓉面上的清冷和夺魄伤人的冰锐棱角。

裴元俭只看一眼,便神色淡淡的收回,“不急,今夜还长的很。”

“裴大人的意思是,若是我不能给大人一个满意的答案,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姜回轻慢的戳破他诱话的安抚说辞,明明此刻连性命都掌控在他手里,却仍就像是园中闲庭信步,有着随口而出玩笑的闲适。

仿佛她另有底牌。

“裴大人当真是无情,难怪。”早就过了弱冠,也不见半点要成亲的迹象,怕是凡俗女子都“配不上”。

月光盈庭满池,隔着一道篝火的年轻人脸上没有半分对她未尽之语的好奇,而是拿出一方藏蓝帕子缓缓打开。

碎裂的螭衔芝纹玉璧静静躺在上面,在月色照耀下,仿佛玉中绿髓生出眼睛幽幽流动,在一片沉寂中显得尤为瘆人。

男人目光冷沉,薄唇不紧不慢勾起:“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不知,这时机二字,长公主如何解?”

对方的面色不改,比起以前尚见血气的锋芒毕露,此刻的裴元俭,如这看不见尽头的长夜,一举一动都裹挟着极其强大的压迫感,真真正正成为了城府深沉、心机缜密的枢密院正使。

姜回冷冷的看着他。

这句话,相比暗流涌动的讥讽,更像是一句平静的判词。

不过半日,就对她与张喆文、王贵的恩怨了若指掌,由此明了她在县衙门前刻意为之的“刁难”,看破她借盂兰盆会的法事引出王贵,一步一步就是为了逼迫他们动手。

甚至今日之变就是她在时机不到之前贸然出手,却没料到黄雀在后的运筹帷幄之外天外有天的道理,险些因王贵等人的后手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更有“玉皇庙”的谋划,若无意外,纵使她今日逃脱,也已经彻彻底底将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盛玉之椟,若藏锋之刃不够锋利,纵为天下所趋,也唯有玉碎一个结局。

然则,纵使阴差阳错,他救了她,可被人看破的感觉,极其不好。

“裴大人算无遗策。”姜回脸色隐隐难看,皮笑肉不笑的道。

“郑从贲已死,尸首落入河中。”姜回话音一转,“想必已在大人手中。”

姜回问着,却并不需要答案。拨了拨枯枝,抽丝剥茧般继续:“当夜船只遇火,纵使剩下些许残骸,重要的东西却已然被焚毁,如此,最显要的证据消失,只能顺着郑从贲往他过往接触过的人慢慢去查,着实费时费力,也许查到最后,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这也是大人轻易答应救我的原因吧?”

赌这一场,赢,便能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输,也无甚损失。

裴元俭抬眸。

一双狭长眼眸如漆夜点星,明明笑着,然寸寸冷意浸染,那笑便也似寒光冷刃。

“你我从不相识,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姜回沉默着,倏而道:“大人是何身份,我又从何得知?”

裴元俭目光审视。

“难不成是因为这一声“大人”?”姜回哑然失笑,乌瞳似一汪秋水,明媚动人。

见裴元俭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便也收了笑,“莫不是大人善忘,不记得澜沧江渡口人人称你为“大人”。”

“但,无人告知你我姓裴。”

裴元俭眸光瞬间变厉,咄咄逼问。

姜回眸光微沉,这个人当真心机缜密的令人发指,更令她犹豫不定的是,她一时竟然记不起到底有没有人叫过他“裴大人”。

毕竟,在她眼中,早已对裴大人这三个字习以为常。也就放松了警惕,但若换作常人,谁能抓住这些细枝末节进行逼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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