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最大的盛会,就是那达慕。
是‘游戏’的音译,长生天用这场盛会将散布在草原上的牧民聚集在一处,以庆祝丰收的喜悦之情。
这场盛会大多数时候举办于农历六月,其实是春夏忙碌的牧业工作告一段落之后。
蒙东草原上开化晚,春天来得晚,夏天也来得晚,人们的忙碌完成的日子向后推迟一些,农历六七月份举办的时候都有。
在牧民们于呼色赫公社第七生产队的草原动物园中得到短暂的精神愉悦与放松后,那达慕终于悄然来临。
祭敖包作为蒙古民族的民间信仰,一直是草原人民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事实上‘那达慕’这个词从15、16世纪就出现了,老人们还称那达慕为‘耐亦日’,曾经在老人过寿、小孩剪头发时都会举办耐亦日。
可渐渐的变成有包括‘男儿三艺’游戏举办的大联欢、庆典盛会,才叫那达慕。
在这一天,无论住在多远的毡包里的牧民,都会赶来赴会。红太阳将远方的机械、书籍、先进的知识与思想带到草原,这一天正是这些‘好东西’互通有无的日子,据说还会有草原放映团会带着叫做‘电影’的新鲜东西给大家观赏。林同志也会带着她的狼和白色驼鹿到那达慕上与大家同庆,之前因为忙碌等原因没能看到草原上白色奇迹的牧民,这下有福了。
自从领袖提出‘妇女能顶半边天’,推行男女只要同工必定同酬以来,被称作‘男儿三艺’的游戏也早不再是独属于男性的竞技,甚至在搏克场上也能看到女性勇士摔跤和爽朗大笑。
当汉人们也来到草原,与蒙古族牧民共同劳作,一起建设生活,那达慕上的各种游戏和比赛中,也多了不少穿着传统袍服,脸上却有不一样气质的人在快乐参与。
“还没有汉族人在赛马比赛上得过冠军,更何况是女性。”大队长抚摸着苏木的背脊,仍觉得它太高了,对于需要在疾驰中倒下身体去捞抢放在草地上的哈达的骑手来说,是很危险的:
“到时候你的脚会大半插进马镫子里,苏木的速度太快了,如果你没能夹紧它而摔下马,会被极速拖行——”
林雪君却拍拍大队长,笑着安抚:“我从去年就开始学骑术了,草原上最好的骑手们都是我的老师,苏木又是与我最默契
的马,会没事的。”
她是来比赛的,想要得名次。如果是要讨平安的,在边上围观比赛不就好了。
这一年的那达慕在海拉尔城外的金藏汗草原上举行,好多旗县的牧民都是提前好多天出发来庆祝的。
人们穿上自己压箱底最漂亮的袍子,新缝的帽子,色彩斑斓地来到大会上,与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遇、相识。
一些爱情的种子也会在这几天萌生、发芽,真是生机勃勃的盛会。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并行穿过人潮,被允许来参会的沃勒全程亦步亦趋地跟着林雪君,它那双往常被评价为‘阴沉’的狼眼睛都变得清澈起来,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好奇心和惊诧情绪冲淡了它的杀气。
阿木古楞牵着驼鹿妈妈海日,后面跟着白色的小驼鹿奇迹和姐姐雅若。
人们一瞧见有黑狼和白色驼鹿的就知道是林雪君同志,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竟有那么多陌生人主动上前与林雪君问候。
林雪君这次没有带糖豆,主要是它对所有人都热情,那达慕会有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参加,她怕糖豆会跟着别人跑丢。
逛摆满货物售卖的区域时,还看到了挂着新华书店木牌的车棚,真是奇妙的体验。
露天的、开在草原上的新华书店,前面排满了穿着盛装民族服饰的牧民,争先恐后地要买些教大家种地、种草、牧牛牧羊的书。
远处有人在唱歌,男人女人孩子们的歌声混在一首曲子中,风将那歌声吹过整片那达慕盛会区域,时高时低地传入所有人耳中。
忽然一个哈达送到林雪君面前,是位个子高挑、面庞黑亮的小伙子,他不好意思地朝着林雪君行礼,在她伸出双手接过哈达后,快速用蒙语道:
“感谢你教大家做青贮牧草。”
接着便又行了一礼,转身大步走开。
迈出几步后,他回头又看林雪君,随即一边傻笑,一边跑了。
是位可爱的陌生人。
“没有了没有了,所有林雪君当作者的书,都没有了的,没有了,不要排队啦。”新华书店的售货摊架前忽然响起售货员的喊声。
“怎么这么快就卖光了啊?”
“大多都是呼色赫公社里的人买走的,现在他们公社里的社员都可富了,想
买啥买啥!”
“哎呀,真厉害呢。”
“可惜我没买到书……”
后面排队的牧民们唉声叹气,却也不愿就此离开,挑挑拣拣又买了些其他书籍。
林雪君的面孔被盛典的风吹得粉红,阳光又将她照得神采奕奕。
把哈达仔细搭在脖子上,弯腰摸了摸仍戒备四望的沃勒,她随阿木古楞牵着驼鹿继续穿行。
步出售卖商品的区域,人潮也没有变稀落。
到这时候你才知道走几公里都看不到一户人的草原上居然有这么多人。
斜刺里忽然伸出一只手跃跃欲试地摸上白色驼鹿小奇迹的屁股。小家伙早被摸习惯了,现在都不怎么害怕人类了,被摸了不仅没有呦呦叫着跑掉,还转头去舔那人的手。
“林同志,听说你也准备参加赛马比赛?”
听到这声问,林雪君才转头去打量来人,居然是盟长付和平。
她哎呦一声,忙走上去与付盟长握手,“盟长您好。”
“哈哈,在这里你才是明星,我可不是。”付和平朝四周努了努嘴,便见许多人对着林雪君打望,还有的小声私语“那就是林同志吗?”“是林同志,他们公社最先做冬天也青绿的草料。”“真年轻啊,好厉害……”
林雪君不好意思的笑笑。
“第一次参加赛马比赛,想捞几条哈达?”付和平身边没有跟人,他正独自混在人群中观察牧民们的精神面貌,了解他们的日常状况。
“20个。”林雪君笑着答道。
“比赛场地上就只放20个哈达啊。”付和平挑眉,随即明白过来她在放豪言,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林雪君也跟着大笑,这时衣秀玉牵着去河边饮马吃花归来的苏木,林雪君接过苏木的缰绳,伸手摸了摸苏木的鼻子,在它骄傲地抬起头时,对付和平道:“这是跟我一起参加比赛的战友,苏木。”
“真俊啊。”付和平打量过在夏日阳光下膘肥油亮、肌肉匀称的大骏马,伸手想摸一下。
林雪君来不及阻止,苏木已不客气地转头呲牙,幸亏付和平缩手快,不然苏木就要成为第一匹因为咬盟长而不能参加那达慕赛马比赛的骏马了。
“脾气不怎么好啊。”付和平见林雪君一脸
愧疚,微笑着调侃一句,解除了有些尴尬的气氛。
“是不太好。”林雪君双手圈住苏木的嘴筒子,它用力一仰头就挣脱了,接着便没再用正眼看过其他人。
边上有其他人牵着骏马走过,苏木总会先转头打量一番,然后就会恢复自己不可一世的姿态——没有一匹马能比本马俊美。
随着人群走向赛马场,林雪君与付和平聊了些草原上种植牧草、青贮草料应用、优种改良等内容。
付盟长没有一点架子,像个亲切的长辈一样,还随口跟林雪君聊了两句当下知青困境的问题,林雪君不敢轻易评价,付和平也不介意,在赛场前拍拍她肩膀,祝她跑个好成绩便转去赛场另一边。
赛场就在一大片较平坦的草坪上,所有参赛的人面前都是一条放了20个哈达的赛道。
与组织比赛的人沟通后,林雪君走到南边第二条赛道起跑线处。
她左右各站着一位年龄相仿的健美女性,她们围着头巾,穿着短短的棉麻质的蒙古袍,在与她对视时分别点头致意。
人类如此友好,马儿们却并非如此。边上任何一匹大马如果胆敢朝苏木凑近一点,令它感觉到自己被冒犯,立即便转身以屁股相对——飞踢警告。
看样子对盟长它还是客气的,至少没有做出尥蹶子的起手式。
裁判再次确定了场地的安全等状况,终于走到前方所有参赛选手都看得到的地方,用蒙语向所有人喊话,让参赛选手们朝着前方举着——与选手赛道上哈达颜色一致的——小彩旗的工作人员跑,不要错道。
接着便举起了手中的红旗,示意所有选手上马。
林雪君深吸一口气,走到苏木面前,确认所有装置都没有问题,随即轻轻拥抱它的脖子,又凑近亲吻它的长马脸,在它耳边低声说:“尽情跑吧,我的王子。”
“唏律律。”苏木抬了抬前蹄,仿佛在说:“快上马吧,我的公主。”
林雪君勾起浅笑,轻盈上马,那些动作和要领她早已熟记在心,骑马后视野更高,仰颈远眺几乎可以将整个那达慕庆典区域尽收眼底。
人们热热闹闹来来往往,各个都挂着笑脸。以往的苦难和辛劳在节日中都被抛诸脑后,豁达开朗的民族没有那么大的脑容量去专门记忆悲伤。
牛羊穿梭,人声和动物的声音拂过耳畔,风轻轻对她说:尽情飞吧,草原的孩子。
林雪君前倾身体,握紧了手中的缰绳,将脚深深插进马镫子。
忽然一阵温暖而有力的风扬起苏木的马鬃又撩高林雪君的马尾,裁判员猛地向下压手——红色的小旗被风吹得猎猎抖动,所有骏马都猛然冲出起跑线。
苏木几乎在比赛开始的第一个刹那就表现出了它优越的爆发力,那身潜藏在皮毛下的肌肉尽数随着激烈的奔跑动作贲起,马鬃被劲风拉成一面旗,随着它的动作而晃动。
林雪君低低伏在它背上,背拉直、臀部轻抬,衣衫下的肌肉也紧绷起来——身姿矫健的女骑手几乎与她的骏马融为一体。
与一群其他公社的建筑人员沟通造楼造桥技巧的穆俊卿忽地放下手中的模型,顾不上正听自己讲话的人群,转身大步跑向赛马场地。
“哎,穆同志——”
“哎?”
人们惊讶地呼喊,却没能换来穆俊卿一个回首。
在会场其他区域的许多人听说参赛的人中有林雪君同志,也快速向赛马场聚集。
穆俊卿赶在其他人抵达之前挤进围观的人群,接着目光便再没有挪开过。
“瞧,那个有匹狼陪跑的就是林同志!”
“哇,她的狼跑起来也好俊啊!”
“看到目的地那里站着的三只大驼鹿了吗?它们等着的地方就是林同志要跑到的终点。”
“苏木一匹马就跑出了万马奔腾的气势——”穆俊卿低声呢喃,眼前的场景激动地他几乎热泪盈眶。
比赛的竞技性和马的俊美,都令人热血沸腾。
忽然,林雪君身体轻巧地向右侧一滑,整个人便倒向骏马的右侧。
苏木配合着身体微微倾斜,动作却丝毫没有减慢——骄傲的骏马对自己和主人都充满了超乎常人理解的信心。
林雪君也没有让它失望,她双腿夹紧了马腹,脚紧紧勾住马镫,身体再向下,又向下,接着右臂松开缰绳,向地面方向伸展。
“喔——”
“嗷嗷——”
“啊啊啊啊——”
她捞住了一个哈达,两个哈达,三个……
林雪君同志没有像其他人一样,一下
探便立即坐回马背。她伸手尽可能多地捞起哈达后,又停顿了几秒。
哈达随风招展,疾驰在苏木右后侧方的沃勒忽然加速,彩色哈达的尾端拂过大黑狼的肩颈,仿佛正迎头去接哈达般。
大自然礼遇每一个生灵。
当林雪君端坐回马尾,许多人仍无法忘记方才那惊艳而又美好的一幕。
一些老人莫名湿润了眼眶,仰起头向长生天祷告。
在即将抵达终点时,林雪君举高了手中的哈达,无数根飘带咧咧作响,折射了阳光,耀眼得不像话。
站在终点的阿木古楞仰头眯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那个朝这边疾驰而来的一人一马一狼。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朝他们拥过去。
等在终点计时的工作人员忍不住拉住阿木古楞,真走上赛场可是很危险的事,他怕阿木古楞情绪激动,真的向前迈步。
下一瞬,苏木的前蹄踏过终点线。
计时员记下时间,其他人也记下了排名。
欢呼声依次响彻云霄,在那些无意义的尖叫声中,渐渐有了另一个更高更嘹亮的呼喊:
“第一名!林同志是第一名!”
“15条哈达!天呐——”
“林同志!林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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