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原上来的风一浪又一浪地鼓动遮挡了阳光的树叶,使光束不停改变射下的位置和形态,像大自然摇动的迪斯科灯,晃得山林下的院子都变得活泼。

草原不拒绝牛羊,林同志的院子也以夏日一般绚烂的姿态欢迎着每一位亲切的过客。

自从开始有人来看动物,林雪君便在院子里的长桌上准备起瓜子和前一天生产队社员们在山林中采的野果子。

这些食物总是最受欢迎,来吃的不止有人,还有胆敢顺着房屋树木跳落的松鼠和小鸟。

即便海东青站在屋顶虎视眈眈,为了这些美味,它们仍然铤而走险。

这一天,林雪君仍然在山泉水叮咚穿过院子的声音中醒来。

拉开窗帘时,她看到了漫天满世界的水晶垂帘,在阳光下晶莹闪烁,笼罩了整个院落。

再定睛才发现是太阳雨静悄悄地下。

阿木古楞撑了把小伞在蔬果瓜子盘上面,使它们免去被雨淋受潮的凄惨结果。

反正都是要被吃掉的,它们自己才不在意自己是潮软还是干燥香脆。

推开窗,林雪君与阿木古楞打招呼,他走到窗前,从薄皮袍子的上衣襟怀里掏出一把绚烂夏日最蓬勃的光辉。

原本在他襟怀里被压得收束起花瓣叶子的鲜花们经他轻轻一抖,就重新尽数舒展,一些小小的花冠上甚至还挂着露珠,他也不嫌它们湿。

伸手接过来,她低头嗅了嗅,转手将之插进花瓶里,与昨天的那捧小野花作伴。

雨还在下,林雪君正将头钻进鸡窝里清理昨天晚上鸡鸭鹅留下的粪便,又不嫌脏地将它们的羽毛捡出来丢进清水盆仔细清洗——都是做夹袄的好材料。

正干着活,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便登门了。

“是林同志的兽医站吗?”一位脸晒得黢黑的大叔站在院子外,说话时脸上并没有笑容,语气甚至是生硬的。

这位还算客气的,至少问的是林同志的兽医站,而不是林同志的动物园。

“是。”林雪君放下手里的活,抬头问:“有什么动物需要治疗吗?”

“没有,那就是那只白色的神鹿吗?”大叔扶了扶自己包头的围巾,目不转睛地看着大动物棚圈里的白色小驼鹿。

清晨山上露重,林雪君还没

开院门放巴雅尔它们上山,小驼鹿也正围在妈妈身边喝奶。

“它叫‘盖哈末诗格’,你可以叫它‘盖哈’,也可以叫它的汉语名字‘奇迹’。”林雪君拉开院门请他进来,然后像个最称职的导游一样向他介绍院子里的动物:

“这是小奇迹的妈妈,叫海日。”爱的意思。

“这是小奇迹的舅舅(或爸爸?),叫阿木尔。”是安逸、太平的意思。

“啊,那只土灰色的小驼鹿是小奇迹的孪生姐姐,叫雅若。”是月亮的意思。

大叔郑重地点点头,也不知道能不能记住这么多名字。

林雪君不讲话时,两个人便又陷入沉默。正坐在自己院子里画画的阿木古楞翻过院墙走过来看看新的客人,还不等与那大叔搭话,对方便忽然发现了院子里从头到尾始终站在院墙阴影处默默盯视的黑狼。

“它叫沃勒。”大叔忽然主动开口。

“你知道它的名字?”林雪君惊喜地问。

“全草原都知道林同志有只很会监视客人的黑狼,叫沃勒。是长生天赠给草原上最优秀兽医的礼物。”一直木然而沉默的大叔忽然开口说了一大串蒙文。

“……”林雪君脸色渐渐浮上粉红,就算内心已经自封优秀兽医称号,忽听到陌生人如此不低调的评价,她还是会害羞,“谢谢你。”

大叔回头看了眼林雪君,似乎有些不明白她为什么道谢。

他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只是阐述事实,你为什么说谢谢?

林雪君的脸更红更烫了。

太阳逐渐变得火热,林雪君终于开了院门,让巴雅尔带着大队伍上山觅食。

大驼鹿海日和阿木尔也跟在队伍中,晚上它们吃饱回来了,才轮到小奇迹和雅若吃奶。

“幸亏你来得早,不然就看不到这么多动物了。”林雪君开门后,沃勒也带着它的队伍出门巡山了。

只剩糖豆和阿尔丘懒洋洋的趴在院子里,可爱和温顺的狗狗没有守卫领地的压力,只要随心所欲地做狗就好。

鸡鸭叽叽嘎嘎声中,林雪君仰头遥望屋后山坡高树上的鸟屋,树荫茂密,她什么也没看到。

“我知道,只有早上太阳刚醒来和傍晚太阳要睡觉时,院子里的动物才都在。”大叔又点点头,表示自己什

么都了解。

草原上明明地广人稀,许多人生活在同一个生产队,一年也只能见上几面。这样空旷的茫茫原野上,这些消息到底是怎么传播的呢?

真是个迷。

陌生的大叔什么都没有说,却在离开时从轻便的蒙古袍里掏出一把大核桃。

从他的袍子外看,明明看不出那里面还装着除了身体外的其他东西。偏偏蒙古族人能从袍子里掏出任何你意想不到的东西,可能是一只小羊羔,也可能是这样一把核桃。

林雪君想抓一把瓜子或者果子给他,大叔却已经匆匆地走了,留下个瘦长的人影。

草原上有见人便唱歌、灿烂得像开得很吵的野花一样的笑容,也有沉默似冷松般的背影。

许多来草原动物园的人都是这样的陌生人,不知从哪里来,之后又要到哪去。

他们就这样千里迢迢转到第七生产队来,看看狼,看看白色的海东青,看看会管理团队的大牛巴雅尔。看黑白花的漂亮大狗,看朦胧夜色里像怪兽一样的大驼鹿,看从不怕人的小狍子,看白色的小奇迹。一胎能生很多羊羔的小尾寒羊,住燕子窝的小猫头鹰,红宝石一样的红骏马,爱咬人的黑色大马。

还有喜欢站在阴影中监视陌生人的黑狼,跃跃欲试想靠近的灰狼,生了一身浅灰色毛发的银狼,头上有一撮白毛的棕灰色狼……

这些人会在院里的桌子上留下许多果子、野菜、水草、还活蹦乱跳的像是刚捕到的鱼,不知是从哪里传出去的,都说林同志要养这样一院子动物非常不容易,家里就快揭不开锅了。

动物园这么好,让分散在四面八方难以相聚的人在这里相遇,看到有趣的东西,可不能让动物们挨饿。大家留下的不是登门拜访的礼物,而是给动物们的食粮。

这些来参观的人中,还有会倚在院子门口,问哪位是林同志。

然后盯着林雪君看上一会儿,又走了。

好像兽医林雪君也成了动物园被观赏的动物一员。

他们到底是从旷野哪个方向来的呢?

忽然冒出来,又忽然离开,消失在日落前的晚霞里。

一些客人会点名想见哪位动物,沃勒、海东青飞白、白化驼鹿幼崽小奇迹和黑白花会牧羊的大狗是动物园里的明星动物,最最受

客人们的喜爱。

可除了小奇迹外其他动物可不常能看到,比如有人点名来看沃勒。

林雪君在院子里外呼喊沃勒的名字:“沃勒,来见见客人呀,有肉吃哦。”

“嗷呜~~”是狼嚎回应。

可从后山草丛中钻出来的却是阿尔丘。

诈骗,这才不是狼!

如此乌龙常有,林同志的草原动物园变幻莫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地方。

常常林雪君也不在院子里,她要去牧场上照看牲畜,偶尔还会去其他生产队给牲畜看病。

便换成住在左边的衣秀玉,或者恰巧有空的王建国、穆俊卿他们帮忙招待千里迢迢赶来看动物的客人。

有时穆俊卿也不理解这些在草原上早看腻了旱獭、狼群、鹰和牛羊的人,怎么还愿意赶这么远的路来看林雪君的动物?

孤独的人总会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一群孤独的人在这一年盛夏轮流犯着同一种傻。

等林雪君回来时,总看到屋里屋外放着些食物或奇怪的礼物,她还曾收到过洁白的黄羊的头骨。

坐在炕上指着桌上放着的各种东西,她问衣秀玉:

“这是哪来的?”

“一个戴羊皮帽骑驴的牧人。”衣秀玉认真回想,生动地描绘。

“阿凡提。”林雪君脑海内立即浮现一个熟悉的形象。

“阿凡提是谁?你原来认识他吗?”衣秀玉疑惑地反问。

林雪君不答话,反而指着另一个东西问:“那个呢?”

“一个骑白马的。”衣秀玉的回答总是如此简洁而令人浮想联翩。

原来唐僧也来过林同志的草原动物了。

……

没有电视,没有手机,没有游乐场、剧本杀、旅游;

没有无穷无尽任人筛选的小说电视剧电影,和总也听不到底的长长歌单。

在这个极度缺少娱乐的环境里,不仅流传着草原动物园的故事,还有今年3月哈尔滨出的感人工人故事,枣庄拼生产的好文章,威海满载而归的渔船……还有去年四川山区里出的养殖女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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