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又落了场雪,裴老太太身体抱恙,白日里不再叫众人进屋请安。裴台熠听闻,一从宫里回来,便去到裴老太太屋里探望。
屋里生着暖炉,裴老太太散了屋里人,裴台熠为哄老太太欢心,半跪半坐在老太太跟前,就如寻常人家的祖母和孙儿。裴老太太怜惜地为他摘了面具,又摸了摸他发鬓处被捂红的皮肤,怜惜道:“孙儿呀,这劳什子面具,就要一直戴着么?不能摘下来?这么日日捂着,人该是要捂出病来。”
裴台熠闻言一笑了之。为了讨老祖母开心,那两道凌冽的眉宇间,难得不见肃杀冷峻的戾气,就像位在祖母膝下欢闹的稚朗少年。他回道:“圣上多疑,九幽司的面具一旦戴上,就不可摘下。这么多年了,不都这么过来了。”
裴老太太惦念着裴台熠的婚事,道:“熠儿属虎,算起来今年也二十了,这放寻常人家,是要开始说亲的。圣上可给你指婚了?”
裴台熠又笑,有几分嘲弄。他这种人,娶什么亲?
“祖母,您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
“好好,”裴老太太道:“难道你来一趟看我,我这老婆子就不在你跟前说你不爱听的。”裴台熠又问过裴老太太最近吃的药,药效好不好。一提起药,裴老太太便说到了宁窈。
“我这病是老毛病了。还记不得你那小表妹?她来给我瞧了瞧,换了几服药,又每日来给我推拿。还真起了作用。”
一提到宁窈,裴老太太又是百感交集:“那孩子真是个,哎,又可怜,又懂事。推拿可是个力气活,做一次,那要出一身的汗,我叫她别来,她还日日来,一推就个把钟头,弄得一身是汗。”
裴台熠静静听着,没开口,也没流露出厌烦之色。
在心中暗道:
果然是个傻的。
细胳膊细腿,还做力气活。
裴家一屋子老妈子老婆子,就不会使唤一个?
裴老太太话匣子打开,裴台熠又不转移话题,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算起来,她也及笄了,这孩子的婚事,也是我心里头的一根刺。昨日茶宴上,那阎家公子不是来了。我瞧着吧,阎家同我们裴家,门第相当,那阎关山也有几分才情,样貌也俊,两人郎才女貌,估计不错……”
裴台熠半晌不动声色,听到这儿,蓦地开口了,淡淡冷笑了一声,道:“般配?一个温顺不知自保;一个精明市侩会算计,更不用说那阎关山上头还有个厉害的老母亲。这两人推做一对,不叫郎才女貌,叫灾难。”
他虽不曾同阎关山共事,但却认得阎关山他爹。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
阎关山他爹就是个老油子,最会玩春秋笔法,养的儿子多半也是个伪君子。
他是看不上的。
裴台熠说罢,裴老太太有些意外地瞧了他好一会儿,道:“这树老根多,人老话多。我这老太婆刚刚念叨了这么久,还怕你嫌烦,没想到你对宁窈的婚事,是有几分关心。”
裴老太太并不知裴台熠在宁窈面前玩的把戏,只觉得甚是欣慰。到了她这个岁数,已经开始盘算自己的后事了,能否像当年送裴容出嫁一般送宁窈出嫁,还是个未知数。
待她驾鹤西去,这裴家里里外外,就是看裴台熠的脸色。而裴台熠自幼被抱去了宫中,对家中兄弟姊妹感情凉薄,她正担忧到时候裴台熠不会管那几位小辈的死活。现在看来他对宁窈的婚事有几分认真,也算松了口气。
“那……”裴老太太试探道:“宁窈那丫头的婚事,熠儿你怎么看?心目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裴台熠浓密漆黑的眼睫垂下,去瞧屋中烧得发红的黄铜炉中暗红色的炭火,修长苍白的手握着铁钳,缓缓拨动铜炉内的将灭未灭的火苗,屋外白雪正静谧无声地飘落。
“不急,”半晌,他回答道:“再说吧。”
*
从四舅母这边回屋,宁窈将裴小甘的信带给了宁晓。
“小晓,过来。”
“姐姐!”宁晓小旋风一样奔出来迎接她。
宁窈将信放在宁晓的手心里,“这是昨天在院子里看到的小哥哥给你写的信。他在信中给你道歉了。这封信呢,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你看了之后愿意将昨天的事告诉姐姐,就来找姐姐,跟姐姐一起分享。但如若不愿意,就将信藏好,这是你的第一个小秘密了。”
宁晓懵懵懂懂,她接过信,神情又激动,又紧张,用力地点了点头。
宁晓拿着信坐到小板凳上,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小手还戳着信上的字,活似个小学究。
宁窈忍俊不禁,也坐回桌前翻医书。
姆妈推过灯来,在一旁陪着她忙针线活,苦口婆心道:“窈姑娘啊,过了这个年,裴家可是就要操办起你的婚事了。这事儿耽搁不成。”
宁窈道:“我也听说了,姆妈,过完年我们就从裴家搬出去吧,在天子脚下开个小药庐,总归不会饿死。”
“莫说孩子话了,”姆妈改了针,说:“女人这辈子,就是奔着嫁个好男人去的。若小姐、姑爷还在,您是宁家的千金大小姐,您的婚事小姐姑爷一定会给你挑个好夫婿。可怜小姐姑爷走得早,现在就无人替你张罗,你得自己为自己做好打算。”
宁窈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
姆妈将眼下的局面掰开了揉碎了给她一点点分析:“裴家一共有七个女孩儿,她们的娘亲,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城里有什么好的,她们不自己抢过去,会留给你?
“那位阎家少爷,听说二房的两位姑娘都喜欢,咱们跟她们争不过来的,所以这高枝,咱们要不来,也不指望。不过裴家几位表少爷,我觉得还是有戏。
“大房那位,属虎的,比你长四岁,你俩人寅午半合火,从命上看,配你倒是正好。可惜他是裴家的嫡长孙,又已经封了侯,位置高了太多,没什么指望。但咱们也不贪他什么。他干的那档子营生也不好,损阴德!如今瞧着花团锦簇,如日中天,指不定哪里就跌下来了,到时候踩他的人可会下狠劲儿呢。不是良配,不是良配。
“再说你二表哥,你二表哥比你大一岁,年龄也还好,他是次孙,现在虽然还没官位,但听说他会念书,写了一手好文章,明年考科举,探花郎是囊中之物。他若喜欢你,愿意娶你,裴老太太现在人又在,能为你做主,这事能成有七分胜算。”
“姆妈,您别说了,”姆妈的唠唠叨叨,叫宁窈一个脑袋两个大,她叹气道:“我这么多人,我听都要听晕了。我就不能,嫁个我爱的,爱我的?”
“你想找爱你的?”姆妈笑了起来。
宁窈认真地点了点头,“对。我也爱的。”
姆妈道:“我是过来人,男人是不会爱人的,你想找爱你的男人,就像找一条长了腿的鱼,压根就没这玩意儿,你执着个什么劲儿?还不如找只长了腿的猪,至少还有肉吃。”
宁窈被姆妈的话给逗笑了,道:“都说饿了。”
“饿了?”姆妈收拾了针线,道:“姆妈给你炖碗鸡汤去!”
“好!”
宁窈帮着姆妈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准备吃顿宵夜。
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忽地从她脑子里一闪而过。
她想到“裴吉”帮她罚抄时不耐烦的侧脸,看她点祈愿灯时执着漆黑的眼睛。她的脸涨了涨,微微有些发热,又有些羞赧。她轻轻吞咽了一下,装作无疑地问:“姆妈,我真的只能嫁给裴家的表哥么?我不喜欢他们。其他男子可不可以?比如,比如侍卫什么的……”
说到这儿,宁窈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女孩子自己谈论自己的婚事,总归是难为情的。
“侍卫?”姆妈不假思索道:“侍卫倒也是份官差,每个月按时拿俸禄,旱涝保收。虽比不得什么大官,但也好过嫁到大官家里跟一群姨娘斗,平平安安的,也是不赖……”
说到这儿,姆妈忽地一顿,扭头叉腰瞪她,道:“窈小姐,你可莫要在外面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裴家的几个表哥,再怎么那也是知根知底的。”
宁窈心虚道:“我知道的……我就帮我朋友问一问。”
“知道就好。”姆妈又千叮嘱万嘱咐,方才出去为她炖鸡汤,“如今民风开放,男女之间也没什么大忌讳的。你若想交朋友,姆妈也不多说什么,你自己多个心眼。窈姑娘在京城交到新朋友了,这真好,日子是真的要好起来了。”
宁窈说:“是呢,我过年想请他来家里玩,一起吃年夜饭。”
“那当然好。”姆妈一口答应下来,她也想瞧瞧,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朋友”。
“姐姐,姐姐!”这时宁晓拿着信,从屋里跑了出来。
“看完啦?”宁窈笑着问。
“看完了!”宁晓眼睛忽眨,道:“我想跟姐姐分享我的秘密。”
她珍重地将信递到了宁窈手中。
宁窈心软成了一片。
宁晓是这么的依赖着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都与她一同分享。
她眼睛发涩,将宁晓抱到了自己腿上,两小姐妹一同在灯光下看信。
“信上写的是什么?”
裴小甘的字写得十分稚嫩,还有些字并不会写,便用图案代替。只有同龄的宁晓才能看懂。
宁窈读了一遍,其中一道图案如何都理解不了。
她指了指上头一只黑漆漆的墨点,问宁晓:“这是什么?”
“这个是蟋蟀。”宁晓奶声奶气地说。
“蟋蟀?”
为什么道歉的话里会有“蟋蟀”两个字出现?
宁窈抱着一肚子疑惑,重新将蟋蟀这两个字带回句子里,这终于明白了裴小甘的意思——
“对不起,我不该拿蟋蟀吓你。我只是想找你顽。”
最后这个“顽”,是个别字。
他应该是想写“玩”。
宁窈终于捋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所以昨晚裴小甘想来找你玩,所以送了你一只蟋蟀,你害怕虫子,所以摔着了?”
宁晓愧疚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怕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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