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宁边户都督府建在半山腰,从门前空地极目远眺,武原县尽收眼底,街区规划得十分齐整,青灰色的硬山屋顶罗列有序,宽阔笔直的街面可容数骑一路狂奔。
武原城往北,危峰万仞界南北,朔门关据守天险,乌兰山巍峨入云、北宛一望无垠的草原…
元昙被一顶软轿抬进都督府时,暮色乍起,山上山下各屋舍的窗口,正稀稀落落亮起一盏盏灯火。
元旻正在书房读冯栩派使者呈递的国书。
所有邦交条款与冯彬在位时别无二致,同样的臣服、同样的岁贡、同样地请翊使驻柘枝城“指导”内政,就连联姻的阏氏都是同一个人。
元旻简直要被冯栩的无耻气笑了。
“谋害朕一手扶植的汗王在先,屠戮我大翊使臣在后,甚至欺辱朕之亲妹,做尽禽兽行径,先斩后奏,还来觍颜求娶我大翊公主。”
“竖子尔敢?”
元晞叹了口气:“北宛的王位继承历来如此,否则每代汗王怎么生那么多。”
元旻幽幽嘲讽:“子嗣不死绝,争夺不休、刀兵不止,朕以往只听母后略微提过,近几年亲眼目睹,着实独特。”
是挺独特,生一窝儿子、养一窝蛊,传一代王位、屠几遍城。
元晞觉得很难评,转了话头:“那王上的意思是……继续战?”
“先不急,等七妹妹和开阳回来,摸清楚前因后果再做打算”,元旻默了片刻,“当时一听阿彬找回胞弟,就觉着有些不妥,不成想一出手就搅了个天翻地覆。”
元晞也颇觉头疼:“好容易等那拨有力争抢的人死绝了,才送冯彬回去,不知这冯栩是哪儿冒出来的,才十九岁就如此厉害……以往竟从未听说过。”
元旻冷冷道:“从哪儿冒出来不要紧,想篡权夺位也不要紧,他不该先斩后奏,杀了冯彬。”
天权在门外奏报:“陛下,七公主到了。”
元旻忙起身,大步流星迎了出去,元晞也紧随其后,边走边关切地问:“阿昙可还好?”
天权低下头,默了一瞬,艰涩地说:“不太好……”
婢女掀开轿帘的刹那,借廊下幽微的灯光,元旻看清了轿中的女子,蓦地愣住了。
岂止是不太好。
脸颊凹陷,苍白如纸,眼神飘忽不定,去年的衣袍已显得宽大,松松地罩在她身上。
元旻再是对崔夫人不满,斯人已逝,见她如此凄惨,也不禁恻然。
元昙对上他的目光,打了个冷噤,又往后瑟缩了点。元旻不由放缓了声音,温声道:“阿昙别怕,是四哥。”
元昙一瞬不瞬注视他半晌,抚了抚左边手腕,像是下定决心,试探着往轿子边缘挪了一些。他向轿内伸出手,元昙又往外挪了点,忽然伸出右手,紧紧攥住他的袖子。
元旻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全是皮肉磨烂后结的厚痂。
下轿时,她的腿绵软无力,每步都踩不踏实,被轿子的抬杠绊了一下,整个身子歪倒在他怀中。
元旻忙就势搀扶住她,几个有眼色的武婢已抬来一架贵妃榻,想要将她搀到榻上。岂料别人一触碰,她便发出恐惧的尖叫,颤栗着将那袍袖攥得更紧,往兄长怀里钻了钻。
元旻活到二十多岁,身边的女人要么如冯姮那般沉稳大气、要么如舜英那般坚忍果决、要么如元晴那般英姿飒爽,极少有人如此娇怯怯、柔弱弱地依赖着他,好似离开他的视线就活不下去了。
不禁软了心肠,示意武婢将贵妃榻抬进书房的云母屏风后,任由她攥着衣袖,将她打横抱起放到榻上。
“四哥不走,四哥在这陪着阿昙。”
元昙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半晌,终于乖巧地点了点头,缓缓松开了他的袍袖。
元旻示意元晞先去忙,从侍婢手中接过安神汤,亲手喂她喝下。见她眼泪汪汪盯着自己,像惊讶又像敬畏,笑了笑:“你是我亲妹妹,喂你喝药没什么。”
元昙依偎着他颤抖:“四哥,苏嬷嬷死了、延恩侯死了、阿彬死了……他们都死了,柘枝城全是死人……好多血……”
元旻知道她柔弱,怕是从未见过如此血腥惨烈的场景,眼中又多了几分恻隐:“回来就好,四哥不会再让人伤你。”
元昙:“四哥,我从草原逃出来的时候,听他们说冯栩已向你臣服、还要求娶我。”
她攥住他衣袖,仰起头看着他,满眼乞求:“四哥,不要再打仗了,我愿意嫁给冯栩。”
元旻蹙眉,压下怒气:“那冯栩是头不折不扣的狼崽子,朕派去的人都敢杀,此事不可能善罢甘休。”
又温声宽慰她:“随四哥回昇阳,你四嫂很担心你。”
元昙怔怔收回目光,阖上双目,流下两行清泪。
元旻静静守在榻边,等到安神汤生效,攥住衣袖的手松开,才拾起她那只手塞回被窝。
她的左腕上有个冰凉的东西,硌着他的掌心。他留神瞄了一眼,那是只纯银的跳脱,镯身錾刻着古老的北宛文字,连接处雕成含苞待放的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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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婆双膝跪在光洁的水磨石地板上,上身伏地瑟瑟发抖:“奴婢祖上是岐黄世家,尤擅千金科,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这位贵人确实已有身孕。”
“多久?”
“快两个月了。”
元旻揉了揉眉心,驱赶开眼前重影,挥手示意她退下。
紧接着,听到天枢送她出去的脚步声,在门外寒声叮嘱:“留夫人在府中小住几日,什么当说、什么不当说,夫人自有分寸。”
这家伙,恐吓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元旻苦笑着摇头,端起案头的药茶一饮而尽,眼前的重影终于完全消融。
琥珀翠只能压制毒素继续蔓延,眼睛受侵染时日尚浅,随时喝些清肝明目的药茶,目力已大致恢复。
至于中毒已深的味觉和嗅觉,对生活影响不大,多等些时日也无妨。
天枢已回来,有些诧异:“冯彬是七月底过世的,公主怀妊两月,有何不妥?”
元旻沉吟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六月二十一,在怀戎收到的急报?”
天枢思忖一阵:“延恩侯从柘枝城发来的八百里加急?”
“冯睢在信上说,冯彬托他向朕禀告想纳妃嫔,却没有现成的人选,还是朕让冯睢选了几个献给他。”
天枢瞠目结舌:“冯彬对七公主的情份,咱们都有目共睹,这不像贪色,倒像赌气。”
元旻笑了:“还有一事朕也颇为疑虑,元昙同我念叨了那么多人,却唯独没提及那两个孩子。”
天枢摸不着头脑:“许是惊吓过度,忘了?”
元旻摇头:“阿英拼了命都要保住腹中胎儿,这世间大都是母子连心,她再惊吓,也不可能丢下孩子只顾自己逃命。”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天枢瞳孔骤然放大,“其一,她不愿让这里的谁见到那两个孩子;其二,她十分笃定那两个孩子很安全……比这里更安全。”
元旻凝神沉思片刻,抬头看向天枢,目光如炬:“这世间有安神汤,便有乱神汤,该怎么做你可是懂了?”
天枢心神一震,忙颔首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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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昙发现自己又跪在上书房,穿着冕服的元矅问她:“姐姐可愿嫁与冯彬为妻?”
她含泪抬头、直抒胸臆:“不愿意。”
气氛骤冷,一股森冷缠绕着脊背直冲天灵盖,端坐高位的国君,面容变成了元旻,冷冷睥睨着她。
她吓得失声尖叫。
落荒而逃,步履匆匆地跑出昇阳、洛京,跑过伊河滔滔浊浪,跑出朔门关,在苍莽的草原上狂奔,跑过阿茹娜雪山下欢腾的盛会,跑回柘枝城,跑到王宫正殿的大门前,双手重重一推——
殿内其乐融融的男子和孩子齐刷刷回头。
天光乍然泄入,殿中灯树齐齐熄灭,那个清俊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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