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径堆满落叶,踩上去又软又烂,骤雨初歇,有些湿滑。

郎琊从枝叶间腾挪跳跃着,穿梭而来:“主子,这一片方圆五十里,靠近水源的一共有五个大山坳。”

苻洵垂眸沉吟片刻,指了个方向:“戎陵山是崔玄礼在节制,此人行事谨慎。这个方向最难走,木石阵也最多。”

“找到崔玄礼营寨后,照原布署,弓弩营设伏、玄甲营打头阵、北卢步兵截粮草水源、郅阳步兵围营、英平步兵打援。郎琊,你带下六卫传讯策应。”

郎琊诧异:“主子你不去了?”

苻洵未正面回应,扬声下令:“玄甲营副指挥使南宫羽听令,由你担任本战主将,节制五路精兵与白袍卫下六卫。临阵换将造成一切后果,皆由本帅自行承担!”

目送郎琊和南宫羽率先军散开在密林深处,苻洵攥紧长刀、双手因愤怒而战栗,微微仰头极目远望,眼神凛若寒霜、一分分透出狠戾。

“崔氏,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秦川跑过来,在他身侧跪下:“主子,上三卫已集结和装备完毕。”

白袍卫九瓣芙蕖,上三卫是浮在水面、现于人前的近卫,下六卫是沉在水下、甚少有人知晓的线报机构。

苻洵深深吸气,竭力压下翻涌的戾气和痛苦,沉声道:“我有法子探知夫人的大致方位,你们都随我来,一路寻过去,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找到。”

秦川迟疑着说:“夫人当时说,一路寻过去的话,定是有陷阱,让您……让您别救人,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何时,居然轮到她为我视死如归了?”苻洵肩膀颤动、笑出了泪水,眼神讽刺而讥诮,“该怎么打就怎么打……就让他们去打吧,他们不都去了么?”

“至于陷阱——玄甲营趟不过的,白袍卫趟得过,荣国太尉不能让将士贸然犯险,苻洵却应当为夫人不计生死。”

.

一桶冰水兜头泼下,锦瑟狠狠打了个激灵,醒了。

还没完全清醒,肩膀和脚踝传来剧痛,痛得泪水都下来了,哪个天杀的在捏她伤口,还塞进几撮辣椒粉。手臂被拉开、双腿并拢,被呈“十”字捆在粗砺的木质刑架上。

耳边传来阴恻恻的声音:“夫人既然醒了,何不趁着清醒,指点指点小的,该怎样招待您这位大贵人?”

暗沉的地牢,两个巨大炭盆熊熊燃烧,烙铁已烧得通红,石壁上挂着各色刑具:带倒刺的皮鞭,夹棍,薄如蝉翼的剥皮小刀,炮烙鞋,铁签子……

她逐一扫视过去,想象着它们用在自己身上,后脊窜起一股寒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弱弱问:“可以都不用么?”

阴恻恻的声音说:“看来夫人不太懂规矩,还得小的费些功夫说道说道。”

前方传来稳重的男声:“哪那么多废话?”

她这才发现,火光幽微的暗处,大马金刀坐着一名身穿紫袍的中年男子,正慢慢揉着太阳穴、阖目假寐。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崔大将军”。

崔大将军身边的副将走到她面前,捏住她下颌、迫使她抬头:“好一张如花似玉的脸,真真我见犹怜。”冷笑一声,从炭盆中拿起烙铁,举着吹了吹,慢慢贴向她脸颊……

炙热的温度越靠越近,时间变得无比漫长。她抖如筛糠,忽然想到苻洵,不知他此时在哪儿,她很想跟他说:“我可是为你才毁的脸,变丑了也不许嫌弃。”

心底骤然涌起一股委屈,眼睛一闭,流下两行泪水,又苦又涩。

滚烫的热浪即将挨到脸上时,蓦地转了个方向,重重摁在她腰间。

“呲啦”白烟伴着烤肉的焦糊味充斥鼻腔,她脑子空白了片刻,灼痛从左腰蔓延到左边半个身子,还在继续深入,像是要烫进骨骼肺腑去。她疼得快窒息了,忙连连讨饶:“我说……”

崔大将军:“他们打算从哪个位置上山?”

她搜肠刮肚一番,恍惚记得苻洵跟萧南图闲聊时,让他多备些粮草在奉宁。于是她坚定地说:“枞阴县。”

副将勃然大怒:“那儿连上山的路都没有,一派胡言!”

崔大将军笑了:“这副鬼样子还有心思撒谎,有点意思……徐辉,时间还长,火候慢点。”

细如牛毛的金针,放缓速度、慢慢刺入甲盖……后脊背骤然绷紧,她感觉极致的刺痛、从指头蔓延到整只手臂,痛得想蜷缩手指、身体,紧紧蜷成一团,身躯却被绳子牢牢捆着,十指也被铁钳似的手掌硬生生撑直。

咬紧牙关已不管用,她忍不住痛呼出声,转瞬紧紧咬住下唇。徐辉见她还能忍,继续刺入第二根、第三根…下唇传来钻心疼痛,满口腥咸,嘴唇被咬破了。

她又想到苻洵,越想越委屈。想问他是否真的不管自己了,想骂他怎么还不来。过了会儿,又想跟他说,这儿很危险,还是别来了。

十根手指都麻木了,她两只手臂、上半个身子都浸在抓心挠肝的剧痛中。

她晕了过去,又被冰水泼醒,刺在指尖的针被拔出,再反复刺入…

地牢石门豁然大开,一名传令兵匆匆闯入,声音急切:“将军,咱们的营寨被玄甲营偷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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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疼得意识昏沉,唇角略略向上弯起,很想跟苻洵说,瞧瞧我也很厉害,没有给你丢脸。

她这细微的表情,并未瞒过崔大将军如炬慧眼,他却不疾不徐笑起来:“苻洵倒是狠心,可惜了夫人佯作有情报,将本将吸引过来,又不惜大刑加身,也要替他拖住我的一片痴心。”

牢门口又传来一个男声:“大哥,我带来的五万人已经埋伏好,留了个口子,就等中军往袋子里扎呢。”

崔大将军:“老三,干得漂亮,就是我这心里总不踏实,苻洵有那么容易上当?”

崔老三:“众所周知,苻洵狠辣无情、睚眦必报。咱们绑了他妻儿,他首先想的定不是救人,而是为了颜面、押上重兵要一锅端了咱们。所以这埋伏啊,就设在那个早已撤空了的营寨周围,稳当!”

徐辉:“两位将军,既然苻洵已中计,他这夫人如何处置?”

崔大将军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痴心人,给个痛快吧。”

“大哥还是这么心软,照我说,就该千刀万剐”,崔老三走了进来:“他杀咱们那么多将士,咱们就该将他妻子先欺辱再杀掉,一报还一报。诶,这女人怎么有点眼熟……”

“想起来了,前几年褚太后随庄王陛下巡军,虽说阅兵时戴着面具,可宴会时并未戴,我有幸见过几面。苻洵这夫人、相貌跟褚太后有些相似。”

锦瑟痛得又快晕过去,很想干脆利索地死去,听他这话却蓦地涌起一缕希冀:他们看在这张脸的份上,留自己一命。

死也不要紧,她只是不想就这样,孤零零死在一堆肮脏血污中。

她想还剩一口气下山去,若苻洵还有命在,她一定要好好向他哭诉,烙铁很疼、针刺指尖也很疼,让他好好哄自己一番。然后洗个澡、穿漂亮衣裙、再画个精致的妆面,多喝些止痛药,舒舒服服在睡梦中死去。

“我虽只见过褚太后几面,这一看还真的像”,崔大将军凑得近了些,“他莫不是觊觎庄王的女人?”

崔老三压低声音:“传闻当年褚太后收复武原、就是在龙骨关接的诏书,此后与冯栩对阵时,她身边有一男子颇似苻洵,这二人清白不了。无论刺杀成败与否,不殉大义、对不起庄王陛下对她的抬爱。”

崔大将军言简意赅:“既已盖棺定论,褚太后薨逝武原城。无论这女人是谁,这张脸都不该存于世间了。”

崔老三附和:“咱们合该替她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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