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蒙,东衡便已来到皇城偏远的竹林中。而后发现,柳无妄早已在此处了,而且依照他在此处营造的器物看,应该是一宿都不曾睡。

东衡心下颇惭。

妄道:“过来看看。”

东衡走近,只见妄砍斫千百碧绿竹枝,如同蛛网一般搭建联接在竹林中。

看去甚有章法。

以往徵也教过鲁朴氏补天裂的矩阵,但——妄的竹节阵,显然更为深奥复杂。

东衡不由默默地想,毕竟是研究来困住愿的,自然…

不是困挡一般虚无可以比拟的。

此外,妄确实看上去很闲。

东衡随妄走在竹林间,听他自框架而至细节,由宏观而微观地解释架构原理,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祈哥虽然喜欢嘴上吐槽,但是吐槽的都是真理啊。

因为东衡触目所及,都是相当美丽繁复的竹编图案。

……妄似乎也看出东衡欲言又止的吐槽欲望,直言不讳地承认道:“总得找点乐子。”

东衡道:“啊。”

“再说了,”妄擦过一枝竹节上的春露和白粉,“罾不做的漂亮一些,怎么捕鱼。”

东衡深以为然。

妄抱起手臂,看向延伸至整个竹林的大网,道:“我的教育理念,和你们鲁朴氏不太一样。”

“我不会让你去背我设计的所有图案。”

“相反的,我会教你两件事。”

“第一,我会不厌其烦地告诉你我搭建的基本原理,你自己按着这个案例推导。”

“不明白的、想不通的,随时过来问我。”

“第二,一遍遍地走竹林看图阵,明显是浪费时间。”

“你可以随便挑一个地方,用你的真气顺竹管游走——很快,不到一瞬间就可以行遍皇城竹林,感知这片图阵的全貌。”

东衡默然无声地看向细小的竹枝。谁不知道鲁朴氏的战血磅礴,真气霸道,顺纤细的竹管游走,真可谓是——拿剖鲸刀切细葱了。

不过也罢了。教真本事的师父,怎么可能教简单的东西。

东衡于是小心翼翼地拆开两支相连竹枝,跟拈绣花针一样,将一缕真气小心地穿进去。但兰花指儿,就给翘起来了——东衡全神贯注,也没发现。

妄忍俊不禁。

东衡回头看他。妄忍不住笑道:“抱歉,你慢慢来吧。一开始确实不大熟练。”挥挥手示意,自己真的失礼了。

想了想,觉得也应该做个示范,便让东衡先退下,自己敲敲竹枝。

——刹那间,竹林啸声骤起,飒飒落叶,若狂风吹卷,而皇城上空电闪雷鸣。

东衡深蓝色的眸子忽然乍现金光,清晰倒映出一闪而过的图阵。但瞬间模糊不清。

妄收手,道是:“不能让你看清全貌,不然就没有意思了。”

东衡:“……”

妄道是:“让人牵着走路,不大容易记路。自己一点一点摸索出来,记得更深刻。”

“不过方才的动静,大概也惊动你的太史了。我画的图阵是祥瑞,不会引来穷奇府的人和空桑游侠。”

东衡无奈:“但祝太史一定会将图画上禀给我——祝姊有过目不忘的本事。”

妄沉默了:“倒忘了她了。”

便道:“既然如此,你先回去,今晚再来。我调整一下阵图。”

东衡便道谢离开。

没走两步,柳无妄忽然唤住他:“年终考核,你也有现成的考题。”

东衡心里有点预感,回身看他。他意蕴深涵的眼眸平静看来:“愿也在此处,只要你设计的图阵能将它困住,便算合格。今后去鲁朴氏的族人中,实力也不差于你的同辈。”

东衡道谢。觉得得回妃丽殿哄哄愿,毕竟年底还得靠愿牺牲一下。

刚走两步,妄又唤他一声:“别忘了给愿做早餐,它很喜欢你的手艺。”

东衡回身笑道:“师父放心,徒儿正有此…”

却见妄似有深意地看来。

东衡顿了顿:“师父……您不会…”

妄闭上眼。终于忍无可忍地开口:“是。”

“带我出去。”

…这天底下能设网阵把自己困住的【无】,大概也唯有这一只了罢。

妃丽殿前,老杏高过金琉璃瓦,粉白的花团枝间,蝴蝶翩跹。

舒蝶祈好睡醒来,走去芬芳的红墙杏花外,正伸个舒服的懒腰的工夫,就见一个大美人,从殿侧晃身出现,垂头站在了他面前。

舒蝶祈:“……”

辛酿抬头看他。

舒蝶祈捂住了小心脏。

辛酿莞尔一笑,侧转头去,看向伸落到宫墙外的浅绿淡白的白梨花,便道:“我要这一枝。”

“你给我簪到头上。”

舒蝶祈抱起手臂,摸起下颌:“我是听话呢,还是不听话呢?”

辛酿笑看他:“随你。”

舒蝶祈哼笑一声,一步跃下台阶来,手中已然折了小枝白梨花。

而后托起自家老婆的花颜,仔细端详一番,便簪在银冠上,权作花簪。

辛酿皱眉道:“没趣。”

舒蝶祈笑而牵其手,入殿道:“进来,我再给你好好修饰修饰。”

辛酿便笑随其入殿了。

便与愿见礼,愿上下打量,甚是满意,携其手笑道:“果然是个好孩子,和我家小蝶甚是般配,你们俩要好好相处,莫要再有误会不说清了…”

舒蝶祈无奈地看向这演戏当婆家人的老家伙,心里倒也知道是愿在春夜梦寐中帮忙,辛酿才主动来盛稷相寻。

不禁地笑道:“你俩想吃什么,我去做。”看向辛酿问道,“这次来,王尊允你待几天?”

辛酿笑道:“七天。”

舒蝶祈不禁笑,俯身拥抱一下爱妻,表达下欣喜之情。

刚出妃丽殿,便见东衡自御膳房端了樱桃煎和槐叶淘来,不禁哭笑不得:“阿衡,不是说去上课了吗?怎得又亲来侍奉?”

东衡笑而摇头,只道是:“柳将军还需要再调整学具,晚上再继续。”

实是不能对祈哥先说,万一祈哥玩笑中惹怒柳无妄,反倒不好。

便一同先回殿中吃早饭。

东衡一见辛酿,便联想起秋林清肃,秋水明净,而秋山自有妩媚姿态,艳美不掩其风骨。

果然是会令祈哥这位洒脱快活的暗虚直接俯首称臣的大嫂。

辛酿笑而扶起拜礼的东衡:“论规矩,鲁朴氏在朝堂上位列暗虚之前,我受之有愧。”

舒蝶祈无奈:“你能否有一时半刻不想这些规矩正事,只论家事私交可好?”不待辛酿答言,已经一把揽过,抱坐膝上,眉开眼笑地喂美人道:“快尝尝阿衡特意做的山野风味,连袨袀都很喜欢呢。”

辛酿容色绯红,却也含口吃了。终是窘地扭过头去,默然埋在舒蝶祈颈窝里。

舒蝶祈哭笑不得,心下柔软如絮,也知道实在是难为自己老实刻板的爱妻了。

便笑而以碗夹了一块槐花饼,笑道:“槐花真香,真是'怀乡'饼——让我想念家乡了。”

“我和酿儿出去看着槐花吃。”

东衡笑道:“既然如此——”

愿早已把槐花饼盘都给奉来了,笑道:“我不怎么爱吃,阿衡一开始便是为你做的吧。”

舒蝶祈笑:“多谢您,委实却之不恭。”

便将槐花饼全部夹在米饭碗上,交给窘羞到冒烟的辛酿手里。

而后俯身抱起爱妻,两人出殿去,寻一处清幽的静所,诉一诉衷情。

两人离去后,愿便问起今早的课程,东衡也是一二言过,不必多叙。

饭罢,东衡便去勤政殿,走过宫墙角的老槐下的四方白桥,隐约见远处的槐根旁,露出辛酿棕红的官服一角。

东衡不禁叹笑。规矩老实,与洒落自在,真是天造地设,自然吸引。终焉王尊倒是深谙其理。

路过尚衣的长春宫,便顺便进去看看给玄鸟乌衣和自己定制的衣衫。毕竟要去商衡观礼,不好在各路诸侯面前穿着朴素无华。

程典衣见东衡进来,忙福身行礼,而后将初见雏形的冠服一一展示。

东衡皱眉看了一会,道:“朕的不必太华丽。”毕竟盛稷国弱,装饰华丽,无异于告诉诸国,盛稷乃无力自保的浓肥甘辛。

长春殿外,槐叶飘零二三,落入方台外的锦鲤塘。

东衡翻看玄鸟乌衣的衣服,道:“给玄公子的,可以华美繁复些。多做几身。”

反正他是去清棠耀武扬威的。

想了想,又交代说:“舒公子和愿先生,柳将军,你们待会也都去给量一量身,做几套春衫。”

“还有辛夫…”

然而,玉花姿容的程典衣看皇上的眼神都不对了。

东衡疑惑:“怎的?”

程词仗着从小一块长大的情分,凑近来,轻声细语地问:“皇上…长秋宫,还空着呢…”

“听闻玄公子和舒公子、愿先生,都挤在妃丽殿住,您看要不要——”程典衣的玉手一分,笑眯眯道,“分开住?”

东衡想了想,“分开住也可…尤其是舒公子…”

程典衣心里立刻记下重点——舒公子最得皇上欢心!这衣裳一定得做得美美哒!

“不过长秋宫,素来是皇后所居…”东衡沉吟,突然顿住了,看看笑得得意的程典衣。

……不是吧。

东衡想,阿程不会以为我——喜好南风吧?

——她以为妃丽殿的几个是我的——额,“彩男”不成??

(注:彩女,盛稷皇宫中,尚未有正式封号的低位妃嫔。)

然而,程典衣明亮的眼眸,显然地证明东衡没有猜错。

东衡叹了口气口气,按上程词的肩,温声道:“让舒蝶祈和辛夫人去妃丽殿隔壁的棠梨宫住下。”

程典衣捂住嘴:皇上!您爱屋及乌到这般田地了吗?因为喜爱舒公子,连他的女眷也能容忍?!

东衡真想给这逗逼女汉子一个爆栗,但还是忍住了:“愿先生,安排去长秋宫住吧。”

“柳将军的值戍地点,改在长秋宫外。”

程典衣表示理解:“愿先生雍容丰美,堪为国母…呸,国父。”

东衡揉揉眉心,按住头痛道:“等玄公子回来,让他跟朕继续住妃丽殿便是。”

程典衣:“难道是玄公子近来最受宠?”

东衡嘴角微微一扬:“程词,你知道——今天水温几度么?”

程词还傻乎乎的:“不知道啊。”

东衡毫不犹豫地招手:“来人,将程典衣给朕扔到锦鲤塘去,清醒清醒脑子!”

“啊啊啊皇上饶命妾错了妾错了——”

“你一天天地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东衡无奈低头,看向抱紧自己皂靴的程词。

程典衣泪眼汪汪,委委屈屈。

东衡叹气,“他们只是朕的亲友,像你一般——并非什么龌龊之徒。”

程词:“……”

东衡道:“起来罢。替朕找出胡言乱语的人,朕要重重责罚。”

微笑看向惊悚的程词,“便先从典衣开始,以儆效尤,如何?”

“不要啊,皇上———!”

“罚俸半年,以后记着,牢牢记在心里。”

“再让朕听到这宫里宫外有什么流言蜚语,朕唯你是问!”

宽大处理完妃丽殿的“绯闻”,东衡走进勤政殿。

春江境已早早等候在外。东衡笑道:“来得也太早了,春江。”

东衡一边在春秋博士的侍奉下换上朝服,一边笑道:“昨夜我特意请廪之来京城任职,他实在不肯。”

春江境也是无奈,告罪道:“廪之怕皇上不允,还特意求我来跟皇上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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