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胭脂山总算迎来了睿王的仪仗。

玄鸟乌衣彼时正在和李老板点菜,被李伯渔拍拍肩膀,回头一看,不禁笑起来:“睿王来了。”

李伯渔一边打算盘,一边笑:“你的下属比你的盛势都浩大。”

玄鸟乌衣笑而摇头。

而睿王已然下马,前来半跪行礼:“臣孟槐,参见陛下。”

玄鸟乌衣笑而扶起:“睿王请起。这仪仗,睿王是给朕准备的?”

“自然。”睿王正正经经地说,“孟槐想到,陛下离彤华宫颇远,又不能用盛稷仪仗,所以斗胆,为陛下献礼。”

玄鸟乌衣不禁笑:“实在是给朕一个惊喜。”

“如此,睿王便跟李老板商议,安排兄弟们住宿罢。”

孟槐便应。而玄鸟乌衣自行上楼,去客房暂歇。

李伯渔便将已备好的一摞崭新的菜单,整齐推至孟槐面前,笑道:“王上,请。”

孟槐:“……”

只因这是完全一样的五十本菜单。

李老板笑而肯定他的猜测:“都是玄公子给睿王准备的。”

孟槐觉得自个还是先上楼请罪比较好——这小陛下怎么知道,自己会带人来?

李伯渔笑而再催道:“睿王,请点菜。”

客房内,玄鸟乌衣站在窗前,看向桦蓉客栈外的远山暮色。

客栈外的仪仗们看到他,立刻齐齐整整地跪将下去。

甲胄轰声,尘土飞扬。

睿王又是吓了一跳,回身看去。

他的亲随无辜地看向他,向上指指。

睿王:“……”

睿王连忙走出客栈,只见玄鸟乌衣笑盈盈地托了一碟淡绿的糖冬瓜,正在三楼靠窗食用。

睿王笑:“陛下好兴致。可还想用什么果品?”

玄鸟乌衣笑:“睿王看着办便好。也给兄弟们都上一碟五色糖。”

睿王应了,再次回到客栈内。猜度这小陛下应该喜爱甜口,于是晚饭多点些糖醋樱桃肉、炒红果、话梅鸡翅、桂花糖藕等。

而后亲自奉上三楼,敲敲玄鸟乌衣的客房。

玄鸟乌衣笑道:“进来。”

看看菜单,笑道:“这么多甜菜。睿王给上些四色菌菇汤、胭脂鹅、石榴子肉圆可好?”

“再有,李老板亲自养的鸡也不错,椒盐松瓤炒鸡更是一绝。 ”

睿王便应。还安排亲随帮李老板杀鸡。

真正是鸡飞狗跳,羽毛乱飞。

玄鸟乌衣自闭上三楼朝向院中的窗,打开西窗,继续欣赏远山夕阳。

一盘盛满的糖玫瑰、糖冬瓜、桂花糖、糖渍橘皮、龙须酥等糖果,在金色的夕阳下泛出晶莹剔透、五彩绚丽的美丽糖丝流光。

而胭脂山中,此时看去,远霭中尽是枝屈如龙的古柿老槐,颇有苍茫之感。

玄鸟乌衣静默地拈了一块龙须酥,慢慢含在口中化了,才抽出一张梨花信纸,在射入客房的金色阳光中点燃。

而后,东衡便接了。但是两人都沉默一会,没说话。

半晌后,东衡方问:“睿王到了?”

“嗯。”

听他这淡淡的语气,东衡便将汤勺交给舒蝶祈,自去御膳房外寻一处幽静地方听。

日已落幕,靠在老槐上,倒也不怕虫蚁了。唯有槐花淡淡的香味。

玄鸟乌衣问:“还好?”

“嗯。”东衡想,还是先别告诉他,今晚得去跟妄学图阵的事情了。

只温声道:“都很安稳。辛酿嫂嫂也来了,待七天。”

玄鸟乌衣笑了:“那感情好。”想想舒蝶祈夫妻二人加不加葱花的无厘头冷战,笑而叹气。舒蝶祈没事找事的痕迹再明显不过,是觉得过去受了天大的委屈,所以如今变着法子讨宠爱。

东衡笑:“…睿王,没难为你罢…?”

“没。”玄鸟乌衣道,“只是我不喜欢他猜我心思。”

“臣下都这样。”

“我知道。”玄鸟乌衣笑笑,“但现在不是他讨我欢心的时候。现在是我要他们有令必行,有禁则止。”

东衡嗯了一声。静了一会,问道:“现在安分了?”

玄鸟乌衣笑:“…待会看看吧。祈哥说,你有事找我,是什么事?”

“没什么。”东衡道,“只是想你到了没有。以后记得,到了便给我一个平安信。”

玄鸟乌衣默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胭脂山也落暮了,唯有满山清寒。夜栈上的灯笼,一点一点,明星落山。

他开始想念辉煌热闹的妃丽殿,想快活糊涂的愿,想谈笑风生的舒蝶祈,甚至觉得暴虐杀器柳无妄都妩媚可爱起来——如果不是因为兄弟之义,他还想说,嫂嫂也来了,妃丽殿岂不是更活泼有趣了。

“我有些想家了。”他这么跟东衡道。

东衡挑一挑眉,嗯了一声:“明天晚上打马回府?还是跟你姐夫去易水住四五天?”

玄鸟乌衣哼笑一声:“不知道。”

东衡叹气。半晌,温声道:“注意安全。不管结果如何,只要人好好的,总有翻盘的机会。”

“嗯。”玄鸟乌衣不禁笑。

东衡便笑问:“睿王今晚请你吃什么大餐?”

玄鸟乌衣便笑,一一报菜名:“我知道的就这些,不知他还要给我什么惊喜。你们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东衡便讲了。

玄鸟乌衣静默而听,不禁地笑。半刻,问道:“樱桃山药这么好吃?”

东衡笑,认真道:“不如也去易水住四五天。他早晚也是你家人。”

玄鸟乌衣笑:“…我也不知道他明天跟我要什么。”

东衡默了一会,问:“明天就在桦蓉客栈谈?”

“不是。”玄鸟乌衣道,“我们俩单独去胭脂山的青梅亭谈。李伯渔连小火炉都准备上了。”

东衡听得好笑:“你俩要青梅煮酒论英雄不成?”

玄鸟乌衣笑叹口气:“此山匪也是有意思的人。”

东衡不禁地笑。道是:“他也算不上山匪,纵然以往荒年马月地做过四五年,而今也是从良了。”

“乱世逼人做盗贼罢了。”

玄鸟乌衣不禁笑,温声问:“阿衡和李老板有交情吗?”

东衡摇头:“没有。然其名声,也如雷贯耳。”

玄鸟乌衣便笑:“今秋无事,我请你来住两天,去胭脂山看看红叶。”

“现在黄栌一片绿,”玄鸟乌衣笑,一边对窗外恭请的睿王点头,一边推门走道:“算不上'胭脂'。”看向客栈正堂中整整齐齐、向上仰头的睿王及其随从们,满意地点点头。

东衡哼笑一声,道:“今晚必有胭脂色。”

玄鸟乌衣不禁地笑,一边扶阑下楼道:“晚照姑娘的厨艺,确然是数一数二的。今中午我已经尝试过了。”

听他这一本正经、咬文嚼字、尾音上扬的调调,东衡便知他要赴宴去了,便最后叮嘱道:“明天和赢鎏会谈完,给我报个平安。”便牵肠挂肚地结束通信。

看看灯火辉煌的御膳房和妃丽殿间,舒蝶祈笑而端菜捧汤,在高槐清枝下的方白石桥上来回而去,宛如一尾雪白快活的游鱼。

东衡不禁地一笑。便也负手而上殿——吃罢晚饭,还要去竹林中跟妄学课。

五月初二一早,赢鎏已带两个亲随,策马到胭脂山下的碧草涧。只见桦蓉客栈已鸡黍早备,而玄鸟乌衣的一堂人正在围炉打锅,吆吆喝喝。

赢鎏:……

时雨苇轻声道:“未料玄帝竟带这许多人。看样都甚怕公子。”

赢鎏哼笑一声:“未必。”

便促马而前,马蹄踏水而过,径直上胭脂山,不曾多看桦蓉客栈一眼。

睿王等人遥遥看他上山,皆是舒一口气。只能感谢玄鸟乌衣慈悲,没让他们一块跟着去青梅亭。

胭脂山道上,黄栌正绿,清阴载道。

赢鎏却未见玄鸟乌衣的马蹄印,想来该不是走石阶上去的?

如此也不及细想,策马而上,不一时便至青梅谷。

赢鎏便就下马,让时雨苇二人先带马去饮水秣草,松快一会。而自行拾阶而上,去找玄鸟乌衣。

这青梅谷,乃是白石垒成三道膝高的简易水坝,让两岸遮天蔽日的清绿老黄栌下的清川水,一流三叠地从青梅亭边飞泻珠玉。

清幽古朴,颇见自然。不知是何朝何代的逸士所造,让李泊渔捡到漏去。

赢鎏边走边看景,颇有步屟寻幽的意味。

而青梅亭中,土炉烧得通红,汤锅沸腾,香味诱人。

但玄鸟乌衣,还是不见踪影。

赢鎏不禁地蹙眉,晓得这小子一包坏水,务必是要先磨一磨他了。

赢鎏叹了口气,自行在青梅亭坐下。取一小碟,按着自己口味,开始加葱末、胡椒等物,开口喊道:“再不过来,我就都给吃完了———”

似乎远处隐约有笑声。

赢鎏看去,只见青梅谷中的绿桦圆桥上,站起一个渔夫来,钓线一提,芦花鱼扑棱棱地闪银光。

赢鎏微微一扬嘴角。

就见这小子提鱼及竿,悠哉悠哉,笑吟吟地散步而来。

来了便是笑:“我一大清早便去为姐夫钓鱼,好打边炉,姐夫竟不等我吃饭?”

这绵里藏刀的本事…赢鎏笑,容让道:“是我的不是。坐。”

玄鸟乌衣便笑吟吟地坐下,道:“李家的菌菇汤十分鲜美。春野寒夜驱驰,必然更深人冷,正好给姐夫驱寒。”

赢鎏静静而视。

玄鸟乌衣:“……”

玄鸟乌衣笑:“怎么了?”

赢鎏叹气,温声道:“袨袀,你既然唤我一声姊夫,便不需跟我打这种腔调。”

玄鸟乌衣:“……”

赢鎏放下碗筷,笑道:“姊夫谢谢你,但这饭姊夫现在吃不得。雨伯他们还未用餐,我也不能单独享用。”

也不待玄鸟乌衣接话,一气说完道,“我今天既然肯来见你,便是将你看做家里人。”

“今天与你所谈之事,并非需要你让度大荒的什么地方或是其它利益。”

“而是单纯来和你一同想想办法——如何两全其美。”

玄鸟乌衣:……

赢鎏叹笑,摘下妻弟的笠帽道:“跟姊夫还装什么。”

“我有一个方案,说来你听听。”

“——你与我共建如何?”

玄鸟乌衣眉头一挑:“怎么共建?”

“是共建什么。”赢鎏笑而纠正道,自袖中取出舆图:“上次【玄寂】来袭,我易水多有损伤。这一道北方的深长天裂,纵横你我。”

“岳父言道,你是再全云华之人,自然琼华一统也不在话下。”

赢鎏温声道:“袨袀,姊夫邀请你一块修建这道纵横千余里的关隘,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玄鸟乌衣说不出话来。棕色琉璃的眸子,似乎变得圆润、微光了。

赢鎏笑道:“到底是个孩子。这意思便是,姊夫不希望你再因为大荒的身份,成为琼华清棠有天氏的'宿敌'。”

“而是要借此机会,我听春江境所言,盛稷的新皇也属意于你,正好——以易水鲁朴氏多年积攒的名望为支柱,一举扭转你们大荒,在琼华的声名。”

“如此,你仁义之名可立,贤明之政,自可推行琼华。”

玄鸟乌衣…长久无言。

最终,起身长拜:“是袨袀狭隘了。”

“多谢姊夫。”

赢鎏笑而起身,双手扶起。一并拥抱下这自小坎坷的弟弟,拍拍道:“好了,你若觉得可行,便定盟如何?”

“我们的话归话,对外,还是需要正式和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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