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赢鎏在桦蓉客栈各奔南北,玄鸟乌衣便领睿王孟槐等人回盛稷。

玄鸟乌衣特意与孟槐并辔而行,但孟槐自觉后退半步。如是三四次,玄鸟乌衣哭笑不得:“朕还能吃了你不成?孟槐大哥,你倒也不必如此拘礼。”

睿王便说:“臣不敢当。”心道这小陛下,这是要示好拉拢了么。

玄鸟乌衣无可奈何,便与他推心置腹:“睿王,你看这燕然道上景致如何?”

孟槐仰头看去:“自然是秀林清云,涧碧飞漱。走在山间栈道上,十分宜人。”

“陛下想拿下么?”

玄鸟乌衣不禁笑,温声道:“我还没有这个意思。”

孟槐“哦”了一声。

玄鸟乌衣不禁笑,凑近而温和道:“昨天是我不对。”

孟槐皱眉,转头看他,颈子拼命后抻:“陛下这是何意?”

玄鸟乌衣怔了怔:“不妥么?我只是想和槐大哥你开诚布公。”

孟槐:……

孟槐叹了口气,一抖马缰,面沉如水:“臣会听从陛下的旨意。您无需对臣这么费心。”

玄鸟乌衣哭笑不得:“槐哥,我是认真的。”

睿王微微睥睨他。颇有点“小子,你还记得昨晚怎么折腾人么”的意思。

玄鸟乌衣只得诚实低头:“我昨天确实心胸狭隘了。”

不待睿王再说场面话,便直接给出能给的东西:“孟槐兄,我知道你素来只想安稳生活。”

“从今往后,你大可放心。”

“非有要事,我不会找你。如果你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帮忙。”

“我但凡在大荒一天,便能保大哥安稳一天。”

睿王微微垂眸,而后轻轻哼笑一声:“怪不得秦臻对陛下死心塌地。”

玄鸟乌衣不禁地笑:“槐兄,你…”

睿王叹声道:“我幼时在左知秋先生书院前读书,”未曾看见玄鸟乌衣眉头一挑,“先生为我起表字:怀安。”

“今后陛下可以此字唤我。”

玄鸟乌衣颔首:“安大哥。”

孟槐微微笑笑,目视前方的石栈清林,“一晃也这么多年了…我与延龄兄分隔两地,久未相见。”

玄鸟乌衣冷汗涔涔:“……安伯。”

孟槐哼笑一声。道是:“果然是他的崽子。其实我与他没什么交情,年纪小他甚多。是从左先生处听闻的。”

“只是算起来,我也算他的同门师弟。”

玄鸟乌衣默然:“……您怎么知道是我。”

孟槐叹道:“我们妖魔,从来对易水避而不及。哪有你主动往前凑的?易水桃川结亲的事,更是天下皆知。”

“听闻你还拐走了有天氏的禹杏太守。那好像也有鲁朴氏的血脉——东衡真不在禹杏了?”

玄鸟乌衣哭笑不得,扯谎道:“东衡怎可能跟我走。现在应该仍在梨花山侍奉父母罢。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他是真不愿东衡的名声受一点损害。

孟槐唔了一声,便道出另一个证据:“…再者,我虽未见你全貌…但,你妈妈的容颜美丽,令人见之难忘。”

玄鸟乌衣:……

“在你父亲为阴姒初封桃川玄鹿君,风光最盛的时候,有关佳人的书籍版画上尽都是她的模特形象。”

“巢嘉氏的女子们,都追捧她的容貌和妆容。”

“所谓英雄美人,他们俩不外如是了。”孟槐笑道,“你的母亲,是所有女孩儿都羡慕的对象。”

“因为她有世上最美丽的容颜,最英武的夫郎,最甜美的爱情,还有最多的金钱。”

“我记得当时有媒体采访她,问为什么喜欢金钱。你妈妈含笑说,因为年少时,你父亲赚钱辛苦,而今他俩现在有你姊姊了,做妈妈的也要赚奶粉钱。”

玄鸟乌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半晌,强笑道:“这我都知道。安伯不必再说了。”

孟槐叹笑一声,侧头看他,温声问道:“这些年…你们母子俩过得还好吗?”

玄鸟乌衣低头,嗯了一声。

孟槐叹了口气,默道:“…还恨你父亲吗?”

玄鸟乌衣没有言语。

孟槐便知道是了。走马进入燕山的樱桃沟,静静道:“不要恨他了。”

“他毕竟是镇武玄鹿君,当年阴姒和帝峻隶闹得天翻地覆、遍地枯骨…如果不是他和你妈妈的牺牲,琼华这块地方就要为虚无抹除了。”

玄鸟乌衣一顿。半刻,才道:“…虚无。”

…是帝無吧…

毕竟翎姨曾经在吵架中提过,帝無曾想过毁掉琼华,免得再生出太多需要抛诸珠玉里的戾气。

玄鸟乌衣叹了口气。

孟槐提马缰,马蹄踏踏栈道:“这次去清棠,去不去桃川看看?”

玄鸟乌衣默:“…去。陪赢鎏去。”

孟槐不禁笑,道:“也该去祭一下你大伯。”望向山水长林中一百里一见的朱甍客楼。

“盛稷山水间横贯往来的栈道,都是他任大天官期间,一力推行的。正因有他,而今我们才能如此方便行路。”

玄鸟乌衣不禁笑。心中升起自豪。

“他是一个令人敬重的大天官。”孟槐温声道,言谈间不乏怀念。“生前与榆庭蓝梅关系也不错,好像是挚交。”

玄鸟乌衣笑。

“听臻王言,是陛下逼废他的继任者…臣只是想,他亲自挑选的人,不至于此。”

玄鸟乌衣叹:“我与儁奕之事,实是有天氏逼人太甚。”

孟槐沉思。半晌,道:“如此,也罢了。陛下所虑,臣不能及。”

玄鸟乌衣沉默。原本只是以为,儁奕退位,唯有清棠群议纷纷。而今看来…儁奕民望之重,是他想得太浅了。

便虚心恳问道:“安伯,我…逼儁奕退位,是做的过分了吗?”

孟槐不禁笑,温和道:“臻王同意陛下这么做?”

玄鸟乌衣:“……”

只得道:“臻王是朕坚定的支持者。”

“唔。”孟槐想了想当日景象,笑了:“都说性格会影响决策,臻王至此,不足为奇。”

玄鸟乌衣不禁笑。也是知道秦臻的骇人往事和狠绝脾气的。

山栈之侧,古木藏根,青苔颇厚,甚有意趣。

睿王意态休闲,从马鞍旁的行囊中取出相机,拍照留念。

玄鸟乌衣:……

待他放下相机,玄鸟乌衣再次询问:“我想听安伯一言。”

“去商衡观礼时,我们如何是好。”

睿王笑了。温声道:“陛下话都放出去了,还能收回么?”

玄鸟乌衣哭笑不得。定定神,再次思索推断一番,还是决定道:“我心意已决,安伯不必再劝了。”

“儁奕非退位不可。”

孟槐嗯了一声,问道:“那么,陛下做好出兵清棠的打算了?”

玄鸟乌衣眼眸一睁。

孟槐道:“渊穆根基浅薄,继任大天官后,必定倚仗寂国而非清棠。”

“而今依臣所看,可能会出现以下情况。”

玄鸟乌衣不禁凛然。

睿王一一道:

“因为天泱不是吃素的。其子终于成为清棠大天官,或许——他会与清棠并国。”

玄鸟乌衣:“……”

“他素来心怀远大,捭阖自如。”睿王叹道,“能舍国以求成,非常有可能。”

“臣问陛下,天泱在商衡提出此事,我们同意不同意?”

玄鸟乌衣:“……”

玄鸟乌衣沉默一会,道:“只得同意。”

“毕竟是清棠以东的事。还是渊穆的'家事'。”

“好。”睿王道,“如此一来,清棠明暗都是占了大便宜。”

“明是扩大了地盘。暗…则是,开了周围方国并国于清棠的先河。”

玄鸟乌衣:“……”

睿王平静道:“陛下说了,清棠以东,我们暂时无权插手。”

“那么清棠以西,我们能并国盛稷么?”

玄鸟乌衣思量与易水赢鎏的谈论,以及盛稷的东衡。

实言道,“短期内,难。”

睿王颔首:“那么如此看来,此次清棠的商衡观礼,我们占不到便宜了。”

“您逼废儁奕的事,清棠不会承认。”

“大荒的国威不会摆在明面上。”

玄鸟乌衣默然。

“而清棠占足了便宜。”睿王总结道:“但凡渊穆即位——”

“一是,儁奕会再得一个退位让贤的好名声。”

“二是,有天氏的天官,还是会听从隐退的儁奕而非渊穆。”

“三是,清棠并国寂国……”

睿王平和说:“我不知道渊穆是不是和陛下也有交情,但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能在清棠夺权,支持您——这才是最重要的。”

玄鸟乌衣想想去年在榆庭所见的渊穆,自己那傻白甜的师哥,觉得天色真是灰暗。

睿王已回头召唤远远跟在后面的下属们,让开始准备雨具。

玄鸟乌衣叹气:“…睿王的意思我明白了。”

“核心只在一个:清棠,到底能不能成为我的。”

“对。”睿王笑,“其实在臣看来,如果真是您拐走禹杏太守,那也是失策。”

“假设他与您交情甚好,若是他能继任大天官,而非渊穆即位,实在无需这么多的考量。”

“毕竟他在有天氏天官中,还备受好评。多年镇戍清棠远疆,也是威名远扬。”

“比之很可能成为傀儡的渊穆,他上位后,原本能轻而易举地统一有天氏的意见。”

玄鸟乌衣:“……”

玄鸟乌衣真的很想捂住脸,后悔一下当日的愚蠢。自己在情绪上太依靠东衡,以至于忘记和放弃了东衡真正的价值。

玄鸟乌衣彻底叹气,诚心问孟槐道,“可惜禹杏太守真不在我手上。那么安伯,我现在应该如何是好?”

睿王哭笑不得:“陛下,臣是在等您的判断。等您选择好后,我才能给出意见。”

玄鸟乌衣苦笑不得。

睿王叹道:“我刚才问陛下做好出兵打算没有,其实是想提醒陛下——”

“此次商衡观礼,正是清棠权位交接,最为混乱虚弱的时候,我们是否索性一举拿下,以绝后患?”

玄鸟乌衣默然摇头。因为大荒王尊王侯们的实力,和清棠有天氏、武安六军,算是相差不多。

胜也是惨胜。到时情况更难收拾。

睿王便道:“如此,现在先看寂国天泱的意思便是。”

“他不舍国。清棠有天氏内部自己就会分裂,一部分朝向儁奕,一部分为渊穆新君的支持者。”

“那我们也不必管,只需经营好自家事即可。待到有实力了,再向东进。”

玄鸟乌衣叹笑:“如此最好。”边走马边默默思索,最终道:

“如果天泱舍国于清棠和儿子,那么我们便让清棠占这便宜,另寻时机,换我们的人去做大天官。”

睿王有些惊讶地看看他。

玄鸟乌衣却浑然未觉,只道:“而且这个时机,应该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睿王不禁问:“陛下何以如此笃定?”

玄鸟乌衣却不再言语。只是静默而思,同时带孟槐等人先去前方的客栈中落脚休息,躲避即将到来的雨水。

雨水滴答滴答地落在林叶间,栈道上,溅起小小的水花。斜织的雨线与栈道的横纹排成纵横交错的棋盘模样。

薄甘棠,渊穆,东衡...这三个棋子在手。

这盘棋,他可得好好下了。

对东衡前两天的寝殿安排,舒蝶祈夫妻欣然同意。愿是万分不愿,强烈要求与东衡同住妃丽殿,东衡便也应了。

午饭过后,估量玄鸟乌衣也快从胭脂山回来了,东衡便先做了樱桃山药、樱桃酥酪、樱桃毕罗、樱桃煎四道素菜,并一盘水灵灵的新鲜樱桃,特意放在勤政殿的案几上,好哄小玄鸟下午听话办事。

午睡也在勤政殿歇下。但到底已过五月,气温已升,东衡索性去勤政殿外的老槐花枝下,寻觅到影壁后的长方台这处荫凉,而后和衣一卧,就此睡下。

这两晚跟妄在竹林里推理图阵,实在是费脑且费力。东衡花费整整两晚,才堪堪用战血气息将妄复杂精密的图阵游走一遍。

今早愿还好奇地问他,柳无妄在竹林里又画了个什么东西。东衡不大敢告诉他,妄写了四个鲁朴氏的古篆大字:

【愿是混蛋。】

愿看东衡躲闪的眼神,哼了一声,揭穿道:“一定又是在骂我。”

东衡讶异:“您这么有经验?”

愿:……

愿不想承认。

然而东衡已看透了一切,并且似乎抓住了图阵的精髓。

于是在勤政殿处理事情的间隙,东衡开始用龙篆写:

[愿是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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