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林深处,阿九倒在地上,小小的身子绷成拉满的弓,浑身止不住地抖,小脸病白异常,朱砂痣格外殷红,漆黑眼眸定定地睁着。

“九公子!”

濯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要扶起他,被一口咬住手,她想抽回手,对上九公子幽幽盯着她的目光,濯云竟莫名后背发凉,愣了下才抽回被咬的手。

小公子双眼通红,阴仄仄的模样简直像是邪祟上了身!

“九、九公子,您怎么了?”

濯云急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后传来洛云姝仓促的脚步声。

“阿九?”

洛云姝本在休憩,璟瑄院侍女急匆匆跑来称九公子出事了,她连头发都来不及绾好,穿上衣裳奔了出来。

从药王谷接走阿九那日,神医便说过孩子不定期便发病。

她自知事起便开始用毒,见过太多中毒者发病的模样。可当这事落到骨肉至亲身上,看到阿九抽搐着蜷成一团,她竟手足无措:“阿九……”

听到阿娘的呼唤,阿九被痛折磨得猩红的眸子清明几分。

他看着她,仿佛在看陌生人。

洛云姝眉心又是一紧。

她试探着伸出手去触碰孩子,不料阿九的目光落在她带着伤疤的手上时,沉静的眸光倏然幽暗。

他猛地咬住她的手掌。

“嘶……”

洛云姝手上本就有划伤,这一咬她痛得面上血色尽褪。

“阿九!是阿娘,快松开……”

她试图用空着的那只手捏住孩子下颚,这个动作刺激到了阿九,他顿了顿,旋即咬得更紧。洛云姝本就体虚,这会连个小孩都按不住。

“我来。”

眼前伸过来一片玄色袖摆,姬君凌蹲下身掐住幼弟下颚,另一手握住洛云姝的手,将其小心地抽出来。

口中没了东西,阿九一动不动躺在地上,涣散的瞳孔有了焦点,然而抬眸对上长兄的凤眸,他发怔一瞬,眼底恐惧和兴奋同时漫上来。

他死死咬住姬君凌的手。

这一回阿九用了狠劲,姬君凌面色未变,任幼弟咬着。

“阿九!”旁侧的洛云姝忙要扒开阿九,姬君凌抬起空余的手按住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如润玉的触感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举越礼。

他稍一顿,收回手:“不必。”

洛云姝便也没再阻拦,不知过了多久,阿九咬住姬君凌手的尖牙慢慢松了力,他松开了兄长,颤抖渐渐止息了,蜷缩成更小的一团。

“阿九,还好么?”

洛云姝试着去触碰孩子,这回阿九未挣扎,只是在被她抱住时,无措地看着她手上的伤口。

他用近乎沉寂的语气道:“阿娘,我是不是……又要被关起来了?”

洛云姝鼻尖一酸,阿九虽已六岁,可她说起来也只当了两年的母亲,素日散漫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像一个慈母,她俯下身,抱住阿九的动作生涩,小心翼翼如同抱着易碎的瓷器:“不会的,别怕。阿娘会治好你……”

这些话不知是在安抚孩子,还是在安抚她自己,她也说不清。

姬君凌默然看着。

这位曾经的继母虽总端着长辈架子、实则毫无长辈之仪。宛如幽居深林的精怪,神秘、圣洁、易碎,同时又含着几分邪性与野性,十足矛盾。

但今日她散着发就匆匆奔出门,长发微乱,覆落在单薄的肩背上,连眉间圣洁的朱砂痣也如白瓷上的一道裂痕。尤其抱着幼子安抚时,怜子之心削弱了她非人非仙的神秘。

生母去世时姬君凌还未记事,“母性”和“母亲”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概念,仅能证明他是血肉之躯,而无法在他的记忆中留下任何画面。

然而此刻,他对“母亲”这陌生的词忽然有了具象的认知。

不知是怀着何种心情,应该也不曾带有任何情绪,姬君凌俯下身,朝洛云姝伸出手,长指靠近在她下巴。

洛云姝懵然地看他。

目光触碰,他看了她一眼,依旧没什么情绪,凤眸漠然半垂,长指轻将她垂落阿九眼上的一缕青丝挑开。

微凉青丝从指尖掠过。

姬君凌淡然起身,负手而立的姿态如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这看似只是怕她的头发戳到阿九眼睛,出于关心幼弟的一个寻常的动作,洛云姝却因此微怔。

方才是她的错觉么?

她怎么觉得他的手原本想挑开的,是沾在她唇际的那缕乱发。

姬君凌清冷声线打断她的走神,话不知是与阿九还是她说的。

“可还能站起?”

洛云姝闻言起身,腿又一软。

“郡主!”

濯云忙要搀扶,长公子已先她一步扶住郡主,并把从郡主怀中接走九公子,抱着孩子往玉恒院走。

等回到玉恒院,阿九已彻底平复,此次发病其实不算厉害,但孩子羸弱的身体支撑不住,很快虚弱睡下。

从阿九两岁起就跟在身边照顾的老仆张叟长叹道:“九公子刚中毒时每隔半月毒发一次,毒发时九公子痛得直打滚,但也从未伤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九公子发病时容易发狠伤人,那一阵子不少仆从因此受伤。二爷只能命我们将九公子关在院子里不得外出,后来又伤了人,老太爷这才下令,将九公子送去药王谷养病。”

张叟记得还很清楚。

老太爷出门后,九公子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一角,十分可怜:张叟,祖父为何要把我关起来?我挡了毒,祖父不是要更喜欢我么……”

听着张叟满是心疼的诉说,洛云姝坐在榻边,面色越发凝重。

回到中原时,见到阿九变得寡言沉寂,她尚还不习惯,却没想过孩子的沉默背后藏着多少不安。

张叟说阿九发病时会伤人,见血后会近乎病态地兴奋。

而阿九所中的奇毒诡异,会激出一个人内心深处压抑得最深的一面。

可洛云姝印象中的阿九乖巧善良,两岁多那会连蚂蚁过路都忍不住上前帮忙。为何阿九会压抑着嗜血的冲动,是她离开的几年里发生了什么?

洛云姝想得出神,许久才发觉姬君凌还在。他立在榻边,沉默地看着她和阿九,也不知看了多久。

洛云姝收敛心绪,敛裙站起身:“方才多谢长公子相助。”

说着要送他出门,姬君凌视线落在她发间,只一眼,又淡淡移开。

“不必送。”

洛云姝便也没送,回到内室,一扭头偶然窥见镜中,才发觉她因担心阿九,散着发就跑出去了。

世家重衣冠,她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已经算得上“衣衫不整”。

难怪适才姬君凌走前看了一眼她发间,想到那位世家公子欲言又止的目光,洛云姝眼角就一抽。

她的长辈风仪算是完了。

-

“梨花谢了。”

梨花林中,阿九立在树下,身后跟着与他形影不离的老仆张叟。

张叟与九公子主仆情深,九公子在院中窝了三日终于肯外出了,此刻见小主子开心,老翁发自内心地欣慰:“九公子您看!树上有鸟窝。”

阿九抬眸望去,头顶方位果真有个鸟窝,其中应当有几只雏鸟。

鸟窝不算高,若有人抱起他就能看到,他跃跃欲试,可看到张叟佝偻的后背,又默默压下渴望。

身后有沉稳的脚步声停下。

阿九回头见到长兄高大的身影,上次发病咬人被长兄看到,内心的骄傲让他不想被长兄嘲笑。

他板着小脸见礼:“长兄安。”

姬君凌将幼弟别扭又高傲的模样尽收眼底,他蹲下与他平视:“无需担忧,上次的事我已忘了。”

阿九别过脸:“我并不在意。”

就算长兄也和其他族兄弟妹一样说他是“怪物”,他也不在意。

刚说完,就听到长兄轻笑了声,阿九不大高兴地抬起头。

长兄不常笑,即便是在笑,也比爹爹和阿娘看起来冷漠许多。但他才不怕,平静地和那双清冷凤眸对视。

阿□□着阿娘平日的冷静腔调,问道:“长兄因何而笑?”

话没说完,身子骤然凌空。

“啊——”

小公子惊呼出声,下一瞬,他被鸟窝里的雏鸟给吸引去。

-

洛云姝本在琢磨着怎样才能让阿九发病时没那么痛苦,忽然听到阿九的呼声,扔下书便奔过去。

眼前一幕让她始料未及。

梨树下立着玄衣金冠的青年,是姬君凌,他正单手抱起阿九让他看树上鸟窝。青年冷漠的侧颜在暖阳下有许温柔,阿九眼睛亦微亮。

这一幕堪称兄友弟恭。

这边阿九看够了鸟窝,仍不舍得下来,他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但从前鲜少有人将他举起来。偷瞄长兄,见他并未不耐烦,假装继续看鸟窝。

又一会,姬君凌终于发现他的小心思,问:“想爬树?”

阿九一顿,继而摇摇头。

“不想。”

姬君凌自小练习骑射,体格康健,而幼弟孱弱,他又是初次抱小孩实在不大习惯,听阿九如此说,也不管幼弟是不是口是心非便放下人。

面对长兄突然的亲近,阿九无所适从,下地后半晌不知该说什么,生分道:“谢长兄。”

姬君凌亦不习惯,只淡淡颔首:“回吧。”说罢欲回到自己院中,转身见到一道与梨花同色的身影。

姬君凌脚下稍一停顿。

阿九也发现了洛云姝:“阿娘。”

洛云姝徐步上前。微风拂过林间,她臂弯垂落的披帛被春风一勾,顿时如同有了生命,缠绕上梨树枝干的弧度柔软缠绵,又一触即分。

一如其人,温柔但若即若离。

姬君凌余光掠过那抹轻若流云的披帛,又淡淡移到别处。

“您来了。”

洛云姝还对此前的狼狈耿耿于怀,面对这位“晚辈”的问候,她极力让自己尽可能地从容:“长公子。”

问候过姬君凌,又揉一揉儿子的发顶:“和长兄玩得高兴么?”

阿九道:“尚可。”

话虽如此,他小嘴却微微翘起。洛云姝看在眼里,同姬君凌道:“阿九爱面子,长公子多担待。”

正说着话,林子后方传来一个清润的男子声音:“为父莫非是走错府门了,听下人说见长公子抱着九公子在掏鸟窝,还当是他们看错了。”

洛云姝回头,一袭玉白锦袍的姬忽从树后走出,温文气度与梨花甚是相衬。对上她目光,姬忽淡淡一笑。

他不疾不徐地走近,到姬君凌身侧时拍了拍长子肩头:“为父才听闻日前你遇刺中毒,可还好?”

姬君凌仍是下属待上级的疏离态度,淡道:“一切无恙。”

姬忽略一颔首,这才与幼子说话:“阿九和长兄玩得可高兴?”

阿九乖巧道:“高兴。”

洛云姝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

她发现阿九在姬忽面前总是规矩又乖巧,会敛起沉寂,像个天真的稚儿,却不似在她面前时随意。

甚至面对姬君凌这位不熟的长兄,阿九都更为真实。

想来是姬忽一向克己自持,事事周全不出错漏,才令孩子拘束。而姬君凌的冷淡则是我行我素的随性。

洛云姝一心想着天山莲叶,希冀地看向姬忽:“回来了。”

暖阳映照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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