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兰琻所言,东衡作为鲁朴氏,从战力层面看,是很不够格的。此时他和玄鸟乌衣追打笑闹着先后跑上甲板,便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显著的身手差距。前禹杏太守开始认真思考,是不是这些年在梨花山下的安稳日子让他懈怠了,这两天得从小玄鸟这里掏出点训练的方法,赶紧开始锻炼——不然以后怎么跟他出入千军万马,还要他在刀枪剑戟中回头照顾不成?

玄鸟乌衣却浑然不觉,只是笑而回身拉了东衡,在兴奋的游客们中一边道歉一边灵活如游鱼地到了最前方,心情甚好地寻觅他的魏竟。

东衡只听身边的游客们笑道:“听说新皇是天下难得的好相貌丰姿。”东衡只觉得人家是没见过好的,不信把身边兴致勃勃的小玄鸟青铜覆面扒了,看看什么才是巢嘉氏第一美人的崽子。

“怎么知道的?”虽然盛稷等级森严,此船距新皇的楼船不过百丈,但真是八卦心一起,大家就都不怕死了。一时都赶紧打听起来,东衡和玄鸟乌衣也竖起耳朵偷听吃瓜。

“前段时间不是有桃槐、威方、飒秣诸国的使节先后去觐见么,回来都忍不住这么说上一两句。”

“哇,能不能具体点?槐大伯,给,我自己炒的瓜子。”

“(喀、喀)就说是,不抬头仰看天颜则已,一看,真是看直了眼睛。”

“天呐....”

“而且这位新皇好像还挺会装饰自己。”

“哇,这又怎么个说法?”

“据这三个使臣说,每次见到新皇,新皇身后的屏风都不一样,但都极其衬他。”

“哇...你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都给你给你好了。”

“哈哈(喀、喀、喀)。第一个威方来的使节,只道是当天新皇的屏风十分淡雅,只是淡山花枝,上午是淡淡春山,下午是柔柔秋山,花枝一扮,愈衬朗俊。”

“这使臣也真是尽盯着天颜看了吧...”

“第二个使臣呢,是桃槐国的。所见乃是相对艳丽的。一共十二扇的屏风,各依金底红、蓝两色,作出十二扇长柄荷花。不知如何,引来一只小白玉蝶,轻盈地飞来落在君王银冠的簪尾上,又飞落在案几一旁的插屏红叶枝上。”

“哇...想想都令人神往。难怪使臣念念不忘。”

“还有飒秣第三个使臣所见呢,就只是非常苍古的屏风。只以古槐、苍松的素色屏在后,真是十二分地衬托出圣上的威仪沉穆。”

瓜子姐姐心悦诚服道:“果然是盛稷一大绝色。好了,我时间也快到了,先走一步了。”

东衡百分之一百二确定,这位恣意美艳的女郎绝非盛稷人。这是真不怕掉脑袋。转头想去跟玄鸟乌衣说两句话,只见小玄鸟抿紧了唇角,攥紧了船阑。东衡不由问:“怎么了?”

玄鸟乌衣好像额头有冷汗滴落。

东衡还待再问,只听响鞭一声,顿时之间,稷山、桑社、各方来船,俱都寂静。真是连大天官出行,都没这么大架势...虽然祭祀时不言不语是恭敬的礼仪,但这种皇权下的卑微顺默,实在是...东衡直觉浑身都不自在。

玄鸟乌衣只觉一阵一阵地恍惚。先是太祝出场,在船头对三色江水念诵祷词,请三水龙君与我盛稷君王同祀——

三色江水顿时翻涌,而后春、丽、泉三江龙君各自华服出现在浪上,前后仪仗彩仪...只让人眼花缭乱。玄鸟乌衣竭力清醒脑子,问阿衡:“怎么不见稷山山神?”

“山神便是太祝。你还好么,怎么了这是?”东衡扶住小玄鸟,实在担忧,便想带他回舱内。

但是就在这一刻,盛稷的新皇也在文武百官的陪同下,走向了太祝——别说玄鸟乌衣了,连东衡都觉眼前一黑!

——这是谁?!

方才的瓜子姐姐随其他二位龙君,在新皇、丞相和典祀们的亲自迎接下,步上楼船,而后突然回头,对二人一笑。

玄鸟乌衣直觉得头晕目眩:“阿衡,阿衡。”

东衡不确定他在唤谁。毕竟那新皇抬起的笑颜,同自己一模一样!只是神态玩味,似有嘲讽地看来。目光落在东衡身上,眯了眯眼睛。

玄鸟乌衣的身姿开始微微颤抖。楼船上怎么祭祀的,他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只想赶紧熬到最后,去问问楼船上的人真是赵衡否?!而魏竟的原型竟然是春江的龙君??

“阿衡....春江的龙君,叫什么?”

东衡确定他这回是在问自己,回答:“...境。”一字既出,东衡也直接沉默了。

玄鸟乌衣是真站不住了,顺着船阑滑坐在美人靠上。东衡紧紧按着他的肩膀,一边助他定神,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盛稷的君王,一个动作一个神态地审视赵衡,探查其中的猫腻。

按照东衡的推测,事情没有什么诡异。按照帝無的看似冷酷残暴、实则隐含慈悲又考量周全长远的行事风格,当年故意将玄鸟乌衣激到走进珠玉镜里先做模拟演练,绝无可能真浪费他三四千春秋光阴殚精竭虑的心神。

——从小在他膝下长大,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平时就心神濒临抑郁。就算帝無没有感情、看不出来,终焉和度春秋、舒蝶祈又不是傻的,这么疼爱玄鸟乌衣,肯定不止一次提醒过帝無,玄鸟乌衣心理很脆,心血较虚。

——而且最重要的是,去年秋天在桃川与玄鸟乌衣初遇,其实便有“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感觉。两人一开始不相熟,东衡又是中他的毒,又是被他下毒的,也没记恨过他,扪心自问,还觉得心如止水——这难道正常么?

而且——东衡觉得,自己毕竟是有鲁朴氏的血脉,就算父亲在空桑山的身子骨曾经被腐蚀得支离破碎,自己也不至于真弱到连兰琻这个妖魔混血都敢嘲讽的地步。

——而此时此刻,赵衡的一举一动,神态眸神,确然犀利沉重——东衡一千万地确定,这顶多是对玄鸟乌衣怨气很大,又在珠零世间生受多年折磨,所以难免锻造成这般模样。

——那么...

——结论只有一个。

东衡提了毫无反抗之力、还在呆傻的小玄鸟起身回舱,现在真是分外感谢小玄鸟为了保护他的名声,也让他跟自己除外时戴上覆面。否则此时南星号上绝对又是一出轩然大波。

船舱内,小玄鸟捧着热稻花饮的手还在微微哆嗦。

东衡简直气笑不得:“怎的这般没出息!”

“不是,我是太惊讶。”玄鸟乌衣竭力定神:“他们——”

东衡哼笑一声,直接甩火折子点燃绿玉洒金的梨花信纸。

此时此刻,千里之外的梨花山中,老徵同志正在享受小玄鸟深埋的梨花白酒。春华夫人实在禁不住他傲娇的软磨硬泡,两天前只得写信给小玄鸟,小心问受欺负的小鸟,可不可以开一坛他的梨花白给徵大爷尝尝:“徵实在很喜欢你的酒呢。宝宝的梨花酒提前给叔叔尝尝好不好?”

小玄鸟自然欣然同意,还特意叮嘱:“请师娘多多好评哦~小玄鸟最喜欢师父了~~师父可以给师娘全部开了梨花白酒呢~~但是记得给阿衡留两坛哦~~因为阿衡还没有尝过宝宝酿的酒呢~~”

春华夫人被哄得喜笑颜开。徵:“......”

老徵简直想吐血。于是毫不犹豫地开坛——但还真别说,这小子虽然一肚子坏水,但酒还酿得真不错。

于是斟一碗燕子梨花酒,携一卷竹简,躺在躺椅上,一边品酒,一边看梨花瓣子二三飘落清酒,而温香软玉的心爱老婆不时来怀里贴贴——人生到此,真是美满丰足啊——

然后大儿子就来找事了:【爹。】

“嗯?”徵尚在微微醺,不及反应儿子言语中的坑。

东衡叹问道:【你有没有跟帝無做过一个交易——抽走我的一部分正气乃至魂魄,放在珠玉里?】

徵瞬间清醒了。

春华夫人也瞬间起身,操起了一旁未完成的伞。

老徵的大脑飞速运转,而后坚强道:【没有。】

东衡道:“妈。”

春华夫人连忙道:“宝贝,身上不舒坦?”

【这个倒没,妈妈,我很好。】东衡平静道,【既然你在,那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力远远不及一般鲁朴氏了。】

春华夫人垂了眸子,默然道:“宝贝,这是妈妈的错。妈妈只希望你做个普通孩子,所以在你出生时,便让你爹处理掉了一半战血。”抚摸抚摸委屈的徵,“只是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老徵神色淡定道:“鲁朴氏的战血何其珍贵,怎能浪费。我是为一族考虑。”

这帽子一盖上,春华夫人还真不知道怎么找理由抽他了。于是又细细问问,确定东衡真没有不舒服,这才作罢。

而春江之上的南星号内,东衡问这才止住手抖的玄鸟乌衣:“现在知道了?”

玄鸟乌衣点头点头。东衡按住他道:“等着吧,过会子稷桑大祭完了,我会来请我们过去的。我得先提醒你,赵衡现在怨气不是一般大,你既然铜筋铁骨,应该是不怕挨揍的了。”

“所以...”玄鸟乌衣顿了顿,道:“我和你们,其实在珠玉里已经相识相交过三四千年的光阴岁月了么?”

“对。”东衡颔首。还未直言自己的另一推测,已有侍者敲门,口称:“两位,有贵客请二位一叙。”

这会子,赵衡身后的屏风又换了。乃是顽童戏松图——画的是小崽子们拽着横在道上的古松打秋千、燃松明、采松子。反正,都挺不干人事的——玄鸟乌衣承认,自己当年送给赵衡的这扇屏风,就是在故意气他。毕竟曾比他为松,这么折腾老松,坏水之心,昭然若揭。

“坐。”赵衡随意道。一举一动间,相当专断强横。

在人家守卫森严的楼船上,玄鸟乌衣不敢造次,乖乖坐下。东衡心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听话啊,果然以往都太纵着你了是吧。难道这才是和鸟相处的正确法门?

境他们都暂时离开了,但玄鸟乌衣总觉得很可能还在船上等着看笑话。

赵衡将茶盏给东衡,目光坚锐:“前禹杏太守?”嘲讽道,“不跟有天氏干,跟他混?你不想活了?”

东衡接过,温和道:“有误会罢。”

赵衡笑看玄鸟乌衣:“有误会么?”

玄鸟乌衣:“......你觉得有便是有。”

赵衡冷笑,上下打量他:“长开了?”

东衡道:“刚加冠没几天。那年遇到你时,实在还小。才十五。不要跟他计较了。”

“你不用总替他说话。”赵衡倦怠道,“他学不会负责任,也不是当帝王的料子。帝朝刚刚有起色,他便一走了之,还要将一切归零。”目露凶光,极其憎恨道:“你这样的恶人,也配成为我们的帝王?!”

玄鸟乌衣一言不发。半晌,说:“没办法。谁让你没有本事推郁清扬上位。这不能怨我罢。”

“刺杀我多少回。密谋宫变多么久。最后也只能是功败垂成。”玄鸟乌衣看定他道,“你算得上什么?既然做不到,就只能接受,懂吗?”

东衡:“......”

赵衡看上去很想跟他打一架。但却是一言不发,毫不动气。只平静道:“我对你相当失望,袨袀。”

玄鸟乌衣平静道:“你可以杀了我——只要你有本事做到。我也说过了,不是吗。做不到你怪谁。你难道以为我当年很想活在世上吗。”

东衡:“......”攥住了小玄鸟的手。

赵衡毫不犹豫地蔑视他:“废物。”

玄鸟乌衣笑一声:“是啊,我是废物。你不是,你不是——怎么就被我关在春华殿三四千年?我将珠玉世间一整而新,这几千年里,你除了整天骂我恨我,你和郁清扬又做了什么?”

“郁清扬更是废物。”玄鸟乌衣直接起身,边走边评价道,“整天只知道仁义道德,真干事什么都干不成。什么叫废物之仁、庸人之德,我算是亲眼看到了。”

“仁德不是口号,是理想。”玄鸟乌衣道,“而捍卫理想——你懂什么叫捍卫么?!是靠拳头!不是靠嘴!”

这回赵衡闭嘴了。

玄鸟乌衣烦道:“我真是懒得跟你说话。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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