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姚复竟卸掉了甲胄,只带了应瑕和新涂,骑着马去了那传闻中的大王庙。据说这庙宇从前是求财和求仕途的,十分灵验呢。现下起兵也算是求仕途了,只希望那位长沙王能指出一条明路来。

那大王庙虽说是在城池中央的繁庶地带,却是已经破败不堪了。街上的行人见着这庙宇都恨不能绕的远远的,大王庙的庙门已经朽坏地无处可寻了,庙里的景象大喇喇往外露着。至于庙上的牌匾,“大王庙”三个字的金漆褪掉了一半,三个大字如同锈蚀的铁骨,锈迹斑斑。

透过这幅荒芜景象,姚复好像能看到几十年前此地香火繁盛的景象,可他也没什么文化,不会赋诗明志,千言万语终究只在唇边汇成一句——

“真是物是人非呀。”

姚复咋舌,一边下了马,率先进了这一方庙宇。

大王庙外表看起来已经不怎么样了,里面景象更是惨不忍睹。墙角处有蜘蛛网,神像下有老鼠洞,长沙王的像上斑斓的漆和外面的牌匾一个下场。更要命的是,小小的一方屋子里横七竖八躺了十几个人,都是些乞丐,整个屋子里散发着难言的气味。

姚复站在门口,伸手拦住应瑕:“你别进来。”

应瑕爱干净,这场面定然会脏了她的眼。还有鼻子。应瑕被他一拦,身子猛然撞上姚复的背,正在神游的意识也被强行叫了回来。应瑕很听劝,也能才出来里头什么景象,干脆就站在原地不动了。

“新涂,银子带了多少?”姚复仍是背着身问。

新涂抱着装银子的小包裹,走上前去,拆开数了数:“有二十两吧。”

姚复侧着头看了看那包裹里的银子,确实白花花一片,他懒得去数具体数目,只撤开了撑着门框的手,侧身露出里头成群的乞丐——这些人见着姚复的衣着,能猜出来他身价不菲,大多人已经坐起来看着他们了,只等着向姚复要点值钱的东西。

“匀出来一点,让他们都出去。”姚复的目光定格在一个乞儿身上。

新涂从包裹里拿出来二两碎银,稍稍举高了一点,好让东南的阳光照射在银子上。乞丐们见着了银子,一个个眼中都闪着贪婪的光。姚复拉着应瑕往侧边躲了一下,新涂则往里进了一步,贴着墙根站好,猛然把银子抛出去。

那些乞丐顾不上身上的残疾病痛,都急急跑出去了。

姚复不提倡这种折辱人的方式,但又不能和这些人讲道理,搞不好他们一行人都得被这群乞丐扒个干净。

神像前的功德箱早就被拆毁了,香案上还残留着数年前的烛烬香灰,铺了厚厚一层,蒲团也是十分脏污,只好将外袍脱了垫上去。上头的香烛只剩了底座——香烛拿油脂做成,怕是被谁拿去吃了。好在姚复提前准备了几根香,他把香插上去点燃,自己施施然跪在外袍上。

应瑕也许还是嫌脏,并不跪,站的稍远一点,姚复并不苛求,心诚则灵罢了,跪不跪只是个形式。新涂从包裹里拿出一半银子放在原本功德箱的位置,剩下的仍护在胸前。

姚复把几张纸条一字展开铺在香火之下,虔诚地拜了两下便站起身来。

新涂见姚复起来,便也跟着起来了。

香火很快燃尽,香灰却多数落在边缘的“齐”字上。

姚复拿起那张纸条,抖了抖上头的灰烬,拧着眉说道:“真是奇了,方才也没风啊。”

“大约是天意吧。”应瑕捂着鼻子开口,这屋里的灰可真不少。

姚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一眼长沙王的塑像——当年的帝王可真是上了心,这像塑的惟妙惟肖,只是造型与姚复从前见过的观音像大差不差。长沙王半合着眼,旁观着长沙的兴亡变化,也不知当年的皇帝见过这塑像后有没有再拜过观音。

他迈步出了门,买了两个小童,教他们说了些什么,便带着人离开了。至于留在大王庙里的银子和外袍,就当是周济那些可怜人吧。

不过一旬时间,一首民谣传遍了鄂州——

“长沙好,长沙妙,大王佑我长沙昌;长沙饥,长沙荒,齐王改我长沙旷。”

这几句话朗朗上口,一时间传遍了鄂州。现在鄂州许多地方都与长沙一般,不是连年饥荒就是战火连天,大家都盼着有个齐王救众人于水火。

姚复见舆论酝酿地差不多了,马上放出了已经攻克汉昌、武陵、岳阳三城的消息,自称为齐王。

原本他就制住了整个鄂州的两个命脉,现在一放出称王的消息,在鄂州可谓是一呼百应,不到半个月便将整个鄂州收入囊中了。

“为什么突然想称王呢?”应瑕喝了一点酒,晃着酒壶,微笑着问。

姚复坐在案前,笑了笑:“陈重熙告诉我的。”

陈重熙会看天象,这在整个营里不是什么秘密,他算的又准,还会医术,甚至有人也信了他所说的修道云云,认为姚复找来个仙人。因此他说的话在军营里有很高的可信度,姚复能听他的话也不奇怪。

应瑕笑了一下,把酒壶放在桌上,脸上的笑忽然冷了下来,她说:“你朝屈郢投诚被拒了吧。所以才称王。”

姚复面色凝重起来。屈郢势力很大,他尚未在鄂州站稳脚跟,虽说已经有了舆论加持,难免会有其他人跳出来。这种情况下寻求屈郢的庇护才是最为稳妥的举动。

“屈郢势强,是个不错的靠山。”应瑕撑着下巴,又倒了一杯酒,“但他思想简单还疑心重,不是个好选择。以后同他结盟也许能捞到好处。”

姚复忽然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往唇边递酒杯的动作:“别喝了。你今天喝了多少了,快一石了吧。”

应瑕有些惊诧地看向他:“我还没醉呢。”

“只有醉鬼会说自己没醉。”姚复拉着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喝完了杯中琼液。

也只有近日安稳才能找到这样的好酒一醉方休了。

自他在鄂州称王,前来自荐的人不在少数,招买的兵马也有十几万了。现在能一醉方休,可明日还要驱策烽烟——北边的幽州和晋州相继有人称了王,什么燕王黄柳、魏王魏平,这些人的势力不很壮大,朝廷现在能掌握的有整个秦州、河西走廊、幽州南边、晋州西边和大半个定州。定州最东边的睢阳已经被屈郢攻陷了。

“明日发兵攻打定州吧。”姚复微笑着问应瑕。

应瑕却皱紧眉头,一句话也不说,只不住摇头。

姚家的整个宗族都在启封呢。而启封与睢阳接壤,一旦官兵有半点不慎,整个启封就要遭受灭顶之灾。

“不会有事,你别担心。”应瑕似乎是有些头疼,站起身来说道,姚复见她站的不稳,也连忙站起来扶着。

应瑕被半扶半拉地按到床上躺下,姚复正要去找陈重熙弄些醒酒药,应瑕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姚复转头看去,应瑕一双眼明亮的吓人,一点不见醉酒的迹象,姚复正纳闷呢,后者突然开口说:“他们都知道,你别管。”

这话云里雾里的,姚复不禁自嘲:她分明就是醉了。正要挣开出去,应瑕却忽然扶着脑袋坐了起来,拉着姚复的袖子,执拗地说:“别去定州。”

醉鬼的力气竟比平时还大,姚复被拉的一屁股坐回床上,只哑然失笑。应瑕仍是说:“别去。”

接着她似乎是头痛难忍,额头磕在姚复肩上。姚复连忙扶着她躺下,她却又说:“你别去。”

这次话里还带了两分委屈和一分嗔怒。姚复心中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好安抚道:“好好好,我不去,你躺着休息吧。我去找些醒酒药。”

“我也没醉。”应瑕这回皱着眉说。

“好好好,我去给你找些糖丸。”姚复一边扒着应瑕的手一边敷衍着。

她终于松了手。姚复出了门才松了口气。要是说不去定州自然不可能,可现在答应了应瑕,也只能瞒着她了。

姚复在鄂州称王一事闹的也太大,朝廷和屈郢那边都得了消息。年轻的皇帝拿到折子时脸上并不显愤怒,他看着奏表,一言不发,朝堂上倒是一片死寂。最终,皇帝露出一个微笑,那笑面底下似乎藏了狰狞的野兽。

如金石相击的声音在大殿上久久盘旋:“这样啊,那……拖下去斩了吧。”

上奏的老臣其实是想借着剿匪清君侧,现在一听皇帝的话,一双恭顺的吊梢眼立时瞪大了,不可思议地看着高位上的帝王,又立刻被侍卫拖了下去。另有别的臣子看不下去,不由皱了眉,上前一步:“陛下,剿匪此事,王尚书说的没错,仁君怎么……”

“你也拖下去斩了。”皇帝抬手打断他的话,草草下了结论,“朕累了,下朝。”

那谏言的忠臣也被拖了下去,剩下的人再不敢多说一句,连忙作鸟兽散了。

等到人都走尽,皇帝仍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半晌才问身边的太监:“四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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