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了下来,烧成废墟的右廪静谧异常,虎和灵辄一路走一路观察,一个鬼影子都没见到。

公子判断,现场狼藉一片,李斯受重伤,指定跑不远,应是躲起来了。右廪这么大,找个犄角旮旯一躲,是不好找。

天越来越黑,二人点起了火把。须尽快找到李斯,他伤得重,耽搁了恐有性命之忧。

围着廨舍、粮窖寻了一大圈,最后踅入一道小门,转过一堆柴垛,赫然见到柴垛后面搭着一间茅屋,门缝里透出一星火。

二人齐齐刹住脚步。

待要喊话,门猝不及防从里面拉开,一颗头探了出来。

见到火把明明暗暗照映下形同鬼魅的两张脸,那人吓得立马缩回去,用力关门,却关不上——“鬼”伸长刀别住了门。

“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虎呵问。

老仆憨朴的眼神中透出恐惧:“小人是看守柴房的仆役。”

灵辄补了一问:“新来的仓人李斯,不见了,你看见没有?”

老仆摇头带摆手:“前头乱了一天,老朽胆小,躲在柴房整整一天没敢出门。听说李君被围殴,怕凶多吉少。”

虎估了眼他脸上的皱纹,收回了刀。“既如此,我们去别处找找,你如果看见,立刻前去廨舍报告。”

“是。”

两人离去,老仆关了门。眼睛张着那道门缝,直到视野里一片黑暗,才转过身,扒开墙根的柴堆,拖出重伤昏迷的李斯。

老仆端了脚边的碗,指头蘸了水,弹在李斯脸上。

伤口粘到水,李斯痛醒。眼睛昏沉沉,看见老仆举起了刀,豁然清醒,惊惧地瞪大眼珠。

明晃晃的刀尖欲落下,门被大力撞破——是去而复返的虎和灵辄。

两人没有被老贼蒙蔽,因为看见了火把照耀下地面的血迹,还有老仆话里的前后矛盾:既然一天没出茅屋,又是从何处听说李斯被打?

然而,虎站在门口和老仆对峙时趁机扫视了屋中,借着昏暗的光线,没看见屋中有人。老仆口风又严实,硬闯怕适得其反,于是便使了缓兵之计。佯装离开,绕去屋后。屋子简陋,只后墙开了一个洞,天冷风寒,塞了木板挡风。灵辄蹲地上托起了虎,虎撬开了木板,将屋中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好个老贼,李斯果然被他藏起来了,还要灭口!

“老贼拿命来!”

虎挥刀向他砍去。

“不可!他是恩公!”李斯奋力挺起胸膛大吼。

“什么?”虎迷茫,好在灵辄反应快,在刀尖即将劈上老仆照门时,及时扑来,架起了虎的胳膊。

李斯长出一气,力竭,轰然倒下。好险,恩公的命保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李斯,你叫他恩公,莫不是他救了你?”

“是。”

变乱发生时,密如雨点的拳脚砸落身上,李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死无可惧,但恨以窝囊的方式死去,不能轰轰烈烈,不能青史留名。万念俱灰之际,他感到身上一重,似压了什么东西,继而肩上有鼓力道抓起了他,又察觉双脚地上拖动。他想睁眼看,可是太累了,眼皮重有千斤。

醒来时,看见一张衰朽的脸。他认出了,是来右廪头一日,引他入廨舍的老仆。

老仆衣衫褴褛,大冷天着单衣、赤脚,脚上长满冻疮,李斯一时不忍,动了善念,赠了他衣物鞋履,还另给钱叫他去买冻疮膏敷一敷。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老仆是耿介之士,今日乱起,他怕李君有闪失,从人群中挤入廨舍,看到李君被打得惨不忍睹躺在血泊里。再打下去恐有性命之忧,他急中生智喊了一嗓子“秦军打进邯郸了”,那群恶吏果然愣了,纷纷调转脖子向外张望。老仆趁机偷走李斯,怕那群人反应过来追赶,走得很快。恰好那时饥民闯来闹事,乱哄哄的,反救了李君一命。

老仆把李斯藏在柴堆中,喂了些草药,一天没敢出门。天黑了,方敢出去打探情况,撞到虎和灵辄来寻,他不知对方身份,怕是歹人,不敢暴露李君踪迹。

虎仍有一点不解:“他为何动刀?”

老仆垂头不语。

李斯喉头哽咽:“从早到晚,水米未进,柴房无可果腹之物,恩公欲效法介子推……”

虎和灵辄周身一震,齐刷刷躬身向老仆施礼。

介子推,晋国义士,随晋文公流亡,途径卫国时,处处碰壁,连着多日没有吃的,晋文公饿晕了,介子推慨然割下自己大腿的肉,煮成肉汤,救了晋文公的命。

老仆谦卑:“我老了,欲杀敌,有心无力。李君放粮,救活赵人无数。舍我烂朽命,换得李君生,值。”

他身居底层,畏畏缩缩惯了,此时弯腰驼背,本是卑琐样,可看在三人眼中,却是无比高大伟岸。

几个水刻后,虎和灵辄弄来一块板,抬走李斯。

老仆守在屋前,提着一碗灯,目送他们离去。

李斯躺在架板上,望着浩浩夜幕中茕影孑立的老人,泪洒湿了衣襟。

“赵国有义士……”

***

李斯被抬回传舍,在弃的全力救治下,安安稳稳睡了一夜,保住了性命。

赵简为之动容,再三致意:“先生受苦了。”

捡回了一条命的李斯豪气干云:“既食君禄,为君分忧。死何惧哉!”

孟弋笑骂:“什么死不死的,要死也等报了仇。”

报仇?李斯眼前闪过烧成灰烬的粮食,凶神恶煞般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愤怒的饥民……他艰难地侧转脖子,看向孟弋:“你有眉目了?”

“有些疑点。”

右廪是国之重地,有近百名军士护卫,配备精良武器。一群持锄头、耒耜的饥民,哪来那么大力气和正规军搏斗?还杀死了十数名正规军!

孟弋说:“饥民冲击右廪,正中了某些人下怀,好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中止放粮。所谓民变,更像是一场阴谋,针对百姓,也针对我们。要知道,我们是很多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李斯大脑飞速旋转,对啊,太可疑了。操纵者会是谁?他忽然从纷乱中抓住一条线索,“敢问公子何时接到的消息?”

“日中后一个水刻。”赵简记得清楚,那时他正要出门去巡视各里放粮。

李斯自嘲地一笑:“果然。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他明明是闻知粮食被烧,就立刻派人给赵简送信,那时日头正在东方!

赵简神色凝重。

“叔父!叔母!”赵亥满头大汗闯将进来,“我有十万火急的情况要告诉你们!”

***

昨夜,赵亥听说右廪被烧,急得坐不住,他知道简叔父在忙这事,右廪出事,他怕叔父担责,替叔父着急,于是跑到祖父居住的院子打听情况。

下人都不在,他正要掀帘进屋,祖父的声音飘了出来:“子牟,老夫往日对你有所偏见,你莫要见怪。”

子牟?建信君弥子牟?那人名声极烂,他来家里作甚?赵亥没贸然进去,俯身蹲在墙根。

“那是平阳君对后辈的教诲。我时常勉励自己,做人要戒骄戒躁……真是大快人心,烧了右廪,民变又起,看赵简如何向大王交代!”

“对自己的亲侄子下手,似是过分了些,老夫有点后悔。”

“平阳君真是仁义,他胳膊肘都向外拐了,你还心疼他……”

赵亥立时口歪眼斜。陷害简叔父的,竟然是祖父?!

弥子牟又说:“李斯是庐陵君推举的不假,可庐陵君却是平原君推举的。子牟担心,此事惹了平原君不高兴。平原君身为相邦,对赵国鞠躬尽瘁,此等境界,子牟自问,拍马也赶不上。可平阳君你就不同了,君与相邦乃手足兄弟,都是大王最亲近的人,相邦所作所为都落在大王眼里,是不是显得平阳君你对国难袖手旁观呢?大王会怎么看,怎么想?”

赵豹没吱声。

赵亥拧眉,他咂摸出来了,那孙子没憋好屁。

那孙子还在放屁:“解邯郸之危,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何必老惦记魏楚。”

“魏楚已经合兵,不日即将北上。子牟何来此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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