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卷起破烂的袖摆,殷明荆攥紧了手,腕上锁链曳动,发出窸窣声。

他脸色煞白,枯瘦如骨,青竹客栈重创已去了半条命,大婚乱箭穿胸,本应当场毙命,生生被殷明垠集结太医强留下一口气来,养了些时日仍是一身病痛,苟延残喘。

“孤落至今日田地,仍用着宫中最珍稀昂贵的药材……”干涩的唇扯出讥笑,他瞧向狱门外的白衣少年,“一日日拖着,不肯杀我……”

“你想干什么?”

狱卒对他的自称出言训斥,废太子如何配在储君跟前用此称呼,实是大逆不道,不尊礼法。

殷明垠抬手屏退狱卒,也不愿与他抢那点面皮上的说法,有礼有节道:“我有话想问皇兄。”

殷明荆咳喘了两声,身上的伤痛与乏力使他的脾气难得平静了些,疲乏地支起身。

殷明垠静默片刻:“这些年来,我与皇兄天差地别,从无冒犯。不知为何,如此待我?”

殷明荆愣了一下,似乎听见什么笑话,笑得胸膛起伏,气息乱了又胡乱咳喘起来:“咳……咳咳咳!哈……哈哈哈……你怎会问出如此愚蠢的问题?”

“下贱之人,活该被踩入泥泞。针对你,需要理由么?哈哈哈……咳咳……”

殷明垠长睫垂落,唇边始终带着淡淡的笑,似乎那被嘲讽的并不是他:“我在很小的时候,也疑惑过这个问题。但后来时日久了,离宫后了解到更多事,慢慢就想明白了。”

“皇兄针对的并不是我,恨的也不是我。”

殷明荆癫狂的笑渐渐散去,伏在地上咳得脊背紧绷。

殷明垠抬起眼皮,长睫掀起,嗓音沁凉:“你针对的,是那个夺走你母妃宠爱、使父皇将你们母子弃如敝履的宠妃之子。”

“你恨的,是那个被母妃打骂怨怪、仍然无力夺回圣心的自己。”

殷明荆身躯一僵,佝偻的腰背颤了一下,干涩嘴唇动了动:

“你……你从何听来……咳咳咳——”

他蓦然捂住嘴,胸口耸动,呛咳出大片鲜红的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我不曾有幸目睹母妃盛宠,但看贵妃和你的样子,就知早被他吓破了胆。这些年战战兢兢、惶恐后怕,日子过得一定很苦吧?”

殷明垠唇边噙笑,遗憾地俯视他:“你心里很清楚,若‘男妃’之事不曾败露,你母妃的六宫盛宠和你这些年的储君之位,都不过是泡影罢了。”

“若他还活着,只要招一招手,哪怕是谎言,父皇也会甘之如饴。皇兄,这就是你恨我又怕我的缘由吧?”

殷明荆唇瓣染血,目眦具裂抬起头,双臂拽得锁链窸窣脆响:“笑话!孤会怕你?你一个男人生下的小贱种,卑劣荒唐,父皇当年就该杀了你!”

“如今竟留得你大军逼宫,篡夺储君之位,父皇知晓,绝不会饶过你!他宁死都不会愿意再看见你这张脸!”

殷明垠轻轻笑了,笑得明媚漂亮,黢黑润湿的眸底一片寒芒:“皇兄珠玉在前,孤自当效仿学习。父皇病重,不宜出来见人,想来也不必困囿于孤这张脸了。”

殷明荆愣了愣,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似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孤僻话少的皇弟。

他疑惑又诧异:“你……不打算放他出来?”

殷明垠笑:“皇兄的法子很好,为何要改呢?”

殷明荆瞧了他好一会儿,也笑起来:“西瑗看错了人啊……你与我,又有何区别?”

这个名字一出,殷明垠脸上笑意散了。

殷明荆瞧着他脸色的变化,伏在地上笑得浑身打颤,笑着又咳喘起来,唇边溢出血丝:“她应该……也不知道我还……活着吧?”

“你这……阴沟里的鼠辈!真想看看……她知晓你这副嘴脸的那一日……会是什么表情……哈哈哈咳咳……”

殷明垠冷眼瞧着他咳得伏跪下去,扯了扯嘴角,良久才恢复笑容:“皇兄不是问我,为何不杀你么?”

少年身姿笔挺,雪白的蟒袍下摆铺开,蹲下身凑近了些,像生怕对方听不清一般,放轻了声一字字吐露清晰:

“纵然我恨你入了骨,也不能亲自来做。”

殷明荆撑着地面,阴鸷地抬起眼,嘴角血迹牵连成丝,滴至地面。

眉眼昳丽的少年泪痣清冷,笑容柔媚生辉,怜悯地看着他,黑眸森冷乃至癫狂:“无论你在瑗儿心里有几分分量,这脏血都不该沾到孤的手上。”

“孤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跟死人去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愧疚,你都不配留在她心中。”

“孤不会杀你,你会一个人好好地活在这大狱里,活得长一些,再长一些。这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等她见过你枯瘦如柴、浑身爬满虱子的样子,哪怕曾有过一丝一毫情念,都将荡然无存,被厌恶取代。”

“而我,”殷明垠抬手轻轻按在自己胸口,“会是宽仁的储君,体贴的夫君,予她足够的尊重与爱护。我们的未来还很长,瑗儿早晚会将你忘得干干净净,连一丝怜悯都留不下来,偶尔想起你,也只会是那个大狱里脏污恶臭的囚犯。”

“皇兄,你可要好好保重自己,孤期待着那一日到来。”

殷明荆瞳孔颤动,赫然睁圆了眼,喉咙里发出撕心泣血的低哮,近乎怒不可遏向他扑来,锁链拽住他的手腕和脚踝,一瞬将他拖了回去,衣衫凌乱狼狈跌在原地。

“当年景妃男子之身,偏偏要抢我母妃的恩宠!他明明不需要父皇的爱,为何要抢我们母子的东西!还要怀上你这个孽种!你可知每一个日夜,我与母妃如何度过!”

殷明荆嘴角溢血,双眼通红:“我看着她一日日地哭,一夜夜地守,父皇却陪在那个虚与委蛇的贱人身边,期盼着你的降生!景妃欺骗的何止是父皇,他带给我和母妃何等的痛苦,岂是你能理解的!”

殷明垠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唇边只扯出一丝嘲讽,长袍曳动,踏出了大狱。

在他身后,愤然泣血的人拖拽着枷锁,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喊:“殷明垠,你已经赢了,何必如此折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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