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逸正跟几个子侄交待,叫他们有空就找些话头和事,去寻老爷子说说话,讨教讨教问题,那边吴氏也领着几个女孩子,给老爷子做些鞋袜香囊什么的,说教她们觑着空的往老爷子身边凑凑,讨一讨老爷子欢心。

两夫妻都感觉出来了,这大节下的,老爷子其实是盼着一家子真正团圆的,老二夫妻和老五夫妻不在家,他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惦记的,两人心里特别感激宁先生肯来大宅做客,打听到他的护卫非常喜欢吃烧鸡,就每天让厨房变着花样的给他做,包括王听澜和凌嫚,也由吴氏妥妥当当的招待着,尽量把过节的气氛烘托出来,好叫老爷子心里开怀些。

孙氏的马车一停在大宅门口,两夫妻就得到了消息,崔元逸给妻子睇了个眼色,夫妻间的默契,叫吴氏立马领会其意,带着几个女孩子,不动声色的继续做针线,男孩子们则被课业绊住了脚,拘在房间里不做完不许出。

只崔沣凭着对父母的了解,警觉到了有事发生,在父亲走后,帮忙看着底下几个调皮的,想要往前院跑的弟弟,拿着兄长的架子,唬得他们不得不安分背书。

等吴氏借口去厨房看夜宵,这才趁着女孩子们不注意的,往前院去。

因为明日老爷子就要回衙署,这夜里大家从集市上回来,便没立即睡下,只各找了事的消磨时间,想等老爷子他们回来,一家人好在一起用一顿夜宵,再说说话陪伴陪伴,便除了最小的芷然,也撑着眼皮坐旁边等着。

两个小姑子也各找了借口出门,在二道门那里等着吴氏一道去前院,两人表情俱都很凝重,因为来报信的婆子支支吾吾的,最后一拍大腿只焦急叫着道,去看看就知道了,可了不得了,出大事了。

一行人赶至前院,瞬间齐齐刹住了脚。

只见院中跪坐着一人,头发散乱,神情槁木,低垂着头,身上的衣裳皱巴巴的,还带着血迹,而她身边的担架上,则用白布盖着一人,身量颀长壮硕,手大脚大无力的垂落在外,看肤色却是个早已死去多时之人。

不知怎地,崔幼菱便觉心中有些喘不过气,她悄悄的捏紧了自己的手指,靠着长姐身边,只觉突爆耳鸣之症,竟叫她听不懂周围人的话中意。

庭中阶上,老爷子一步步走至担架边上,曲身掀了一角白布,便

露出一张青白不似活人般的脸来,那眉眼面相,连他颈侧早年受伤的刀疤,也一并呈了出来,撞入场中诸人眼中,却正是陪伴崔氏子女许多年的吴方,那个一直默默守在府门不显眼处的护卫队长,也是他们崔氏仅剩的最近一支部曲里,最优秀的头领。

陶小千和一众部曲护卫,忍着眼泪杵刀半膝跪地,钱鑫红着眼眶不忍再看,整个院内陷入一片哀泣之中。

那一刻,崔幼菱只觉脑中天旋地转,扶着长姐站也站不住,膝一软就要往地下滑,叫她身边的长嫂和长姐两边把着胳膊,硬夹着她撑着她,才没有当场失态,可眼泪却一点也不听使唤,扑簌簌往下掉,

她有种气透不上来的感觉,惊惶失措的摇着长姐的手臂,声音挤在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姐、那、是、谁?怎……怎……

崔秀蓉扭身,一把捂了她的眼睛,想拖着她往后院走,却不知崔幼菱哪里生的一股力道,一把拽开了她的手,眼睛瞪大,死死盯着担架上的人,抖着唇终于吐出了两个字来,“吴、方?

是吴方!

吴方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有任何困难或要求,都可以来找我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你好生过日子,若哪天二姑爷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帮你教训他的人,死了。

那个说:二小姐,吴方是部曲,部曲守则第一条,就是不可监守自盗,人或物都不行的板正青年,死了。

后来她和离归家,隔天王迎金就断了腿,再之后便隔三差五的断胳膊断腿,或鼻青脸肿,让王家人吓的连门都不敢出。

她知道,定是他干的。

崔幼菱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崔秀蓉抱着她,把她脑袋按在怀里,哽咽劝道,“别看了,别看了,我们回房,姐扶你回房。

吴氏也是自崔幼菱归家之后,才发现了她的心思,她谁也没告诉,连枕边人也没说,只当这不过是主仆间的依赖,吴方那样一个严肃板正的青年人,他不肯越雷池,依幼菱羞涩胆怯的性子,两人这窗户纸,一辈子也不可能破。

是的,这一辈子便再也破不了了。

崔幼菱晕了过去。

一直表情麻木的孙氏,在看到大嫂吴氏蹲到了面前后,终于再也绷不住的,扑进了

大嫂怀里,一声嚎啕冲出嘶哑咳血的喉咙口,“他休了我,他休了我,大嫂……

呜咽声顿时在院中响起,却是孙氏左右跟着伺候的仆妇,以及那些新近调入大宅伺候的部曲护卫,吴方之于他们,是亦师亦父般的存在,是他们剩余部曲的核心力啊!

陶小千垂着头,眼泪终于禁不住的开始往下滴,他瞪着眼睛,直直的让眼泪砸在地上,不肯沾湿面颊,怕又叫吴方见了笑话,说他娘们唧唧。

孙氏张着嘴哭的险些昏厥,被吴氏揽在怀里轻轻拍抚,两妯娌前后脚进门,若说没因管家权别过苗头,那是说给外人听的,只她们却从没真的撕破过脸,上有婆婆和公公在,两人更多的是携手共度,除了孩子,可能连丈夫的陪伴,都没两人呆一起时多,十多年下来,真如亲姐妹差不多了。

吴氏也被这撕心裂肺的哭声,给带的心酸了起来,边替她擦眼泪,边低声劝解她,“别怕别怕,别难过,你还有孩子,爹他不会不管你的,有爹在呢!他会为你主持公道的,弟妹啊,你快收收声,把事情原委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出门时不还好好的么?怎么……怎么……

崔闾盯着吴方失去活气的脸,看了许久,这个孩子是他亲自挑来的,看着他从青葱少年长成了铁塔似的汉子,又看着他像当年,自己挑他一样的,挑了陶小千。

他以为他们主仆,会像他父亲和他的部曲头领一样的,有共同进退,有生死相随,有……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腔子的慈父之心,叫这个被他亲手挑来的孩子,赔上了性命。

许是弯腰看了太久,崔闾感觉头有些晕沉,身体不自觉的开始摇晃,然后,旁边伸出来一只大掌,撑着他,一只胳膊环过来将他扶起,耳边响起了太上皇的叹息,“帷苏,节哀!

凌湙能看出来,这担架上躺着的人,是对崔闾非常重要之人,他入江州时,崔闾身边便只随了陶小千,这叫吴方的,却是已经随着盐队出了江州,因此,他没有见识过吴方的身手,可从陶小千的身上,能看出吴方对于主家的用心,那是一板一眼教出的守护之责。

约莫,就是幺鸡之于他,心中的情分地位了。

崔闾眼前黑了黑,闭眼调整了一下,声音带上了哑意,冲着陶小千道,“带你师傅下去,好好

替他收拾收拾元逸……”

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崔元逸上前也红着眼声带微哽“父亲……”

崔闾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道

忠护祠是当年崔氏家主为忠心护主一路跟随而来的部曲们特意立来嘉奖他们的英勇护主之功的受崔氏子孙香火祭拜崔氏子不断他们的香火亦不断。

陶小千忍泪上前半膝跪地“是。”

说完顿了顿终于忍不住哽咽道“我师傅未娶妻身后无子老爷可否容属下以子奉其碑入墓?”

崔闾欣慰的垂眼看他点头道“理当如此他本就待你如子你有此心便也全了他的回护之情去吧!好好送他一程。”

陶小千立即将配刀置于身侧双手伏地双膝跪地给崔闾叩了三个头高声道“多谢老爷允我父列入忠护祠。”

旁边部曲护卫们皆双膝跪地举刀过头顶冲着崔闾道“多谢老爷允吴头领入列忠护祠。”

这是对他们这些部曲们最大的肯定和嘉奖死后哀荣!

旁边幺鸡和凌嫚真真是有些被震撼到了他们没料会在这穷乡僻壤之处竟会见到这般纪律严明铮铮悍勇之气的队伍与京畿中一等一的勋贵府邸也毫不逊色甚至还隐隐更胜一筹。

这些人平日里都散在大宅各处无声无息的没料聚在一起竟有这般盛气。

怪道清河崔氏那么横气就是窝在这山凹子里百年不出的博陵崔氏也同样拥有横气的资本啊!

那些护着孙氏一路从和州归家的一个个脸上带着悲伤哀痛之色眼眸中的愤慨在听到吴方最终的落处后化为了声声呜咽心中存的一丝愤恨在这一刻化为了难言的悲凉。

主家少爷的一念之差害得他们死了一多半人连头领都因伤势过重最终没能挺过来一行二十多人只回来了五六个还个个带伤。

崔元逸叫来了府中的大夫替他们看伤重新上了药好好安顿了下去。

孙氏被吴氏搀扶进了前厅。

崔闾在院中站了一会儿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浊气巡望向周围垂头拱卫大宅的护卫们尔后一点点的挺直了脊背伸手

推开了太上皇的搀扶扯出脸上一抹笑来“我没事倒叫你看笑话了也是我……家门不幸……”

太上皇沉眼看着他缓缓道“别笑不好看在我面前无须遮掩帷苏指有长短人无完人你无须自责便是有一二不孝子在亦无损你分毫品格他是他你是你子不类父古亦有之唯自省、自强切不可自抑、自责那不是你的错更何况他成年了成年人就该自己承担由自己闯下的祸端并攀扯不到子不教父之过上你尽力了且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父亲。”

崔闾垂眼看向二人脚下片刻道“我……不是个好父亲但属于他的锅……我不背。”

说完挺直了身体一弹衣裳举步朝前厅迈进。

坚定、坚韧似下了某种决定。

太上皇一愣攸尔一乐举步跟上就是说这才是他认识的崔帷苏向来就不是个拖泥带水的人。

孙氏跪在前厅中央的地板上将丈夫写的休书奉上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旁边吴氏陪着她一边轻拍她的后背一边轻劝她

崔闾撩袍坐下望向正中心处跪着的孙氏出去时开朗健谈的妇人归来却是一副颓丧枯瘦的模样曾经的风韵都叫颓靡替代浸染上了酸味苦涩。

“吴氏扶你弟妹坐下说。”

可孙氏却坚持不肯推开了吴氏来拉她的手冲着上首位的崔闾叩了一个头“儿媳有罪就让我跪着说吧!”

尔后惨然一笑声音带上了凄楚“妾忘了妾已经不是崔氏妇了。”

她低下头缓了一会儿情绪才压抑着悲泣道“自从在西北长廊线上妾不得已断了他一条腿之后他……”

说着捂了脸再次伏低了身体禁不住的哀哀痛哭。

这事她给崔闾报过目下也就只有崔元逸知道她一开口旁边连同吴氏在内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去皆惊讶愕然的看向伏地的孙氏。

大约是没料这女人竟有如此胆量。

崔闾声音低沉“你是不是我崔氏妇他说了不算便是休书父母在由父母拓戳兄长在由兄长代拓一人言尔不得算结孙氏你一向秉持妇德容工于我崔氏又育子有功操持家业十来年未有出错

侍孝于婆母床前夙夜不休又孝于陵前执儿媳之礼于国礼家法你皆尽心竭力孝仪两全是以崔氏妇之名你当得。”

孙氏惊讶抬头似未有想过自己在公爹心中的评判竟如此之高一时也不知是委屈的还是感动的端端正正挺直了腰的给崔闾叩了三个头。

崔闾顿了片刻又道“你前次来信信中所言亦显出你果敢决断之心性便是女子之身亦能做男儿所不能及之事为父既允了你外出走商便也有考察你行事能力之说若能撑门立户二房少了一个崔仲浩又如何?你可敢一人接了养育子女支撑家门之重担?当然若来日你有了更好的去处为父亦不会用孩儿拦你左右我崔氏对你不住便是济儿他们想来亦不会……”

孙氏忙忙抢口答道“多谢爹信重儿媳只要爹不怪罪儿媳擅自断了夫君前程儿媳愿一辈子呆在崔家好好教养济儿他们再不敢有别的想法儿媳一日是崔家媳便一辈子是崔家媳了。”

断了腿的男人自然是没有前程可言的。

崔闾垂眼从鼻息里哼出个音来“他便是腿没断了也不会有什么前程孙氏说说你们到了和州之后的事情。”

和州是毕衡的地盘可连接和州的地方有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也是导致和州缺水的原因。

那沙匪就跟韭菜似的割了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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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氏道“我们进了和州后带过去的商品总算好销了一点海盐这一路上零零散散的也销了些可因为西北长廊线上那一条链的盐商联合即便我们要白送也没人敢来领毕大人诓了都统黄飞鹏此后往和州的一路都有各种劫道的上前跟队的江州商贾苦不堪言想走又怕掉了队被单杀再跟下去谁都知道这一趟血本无归了没法毕大人许诺只要能跟着他一起进了和州他便用府库里的银子填充了我们这次的损失……”

毕衡敢这么说是因为走前崔闾答应了他会给他从江州这边挪些钱过去作清理河渠之用否则凭他那穷的老鼠都留不住的府库哪来

的银钱赔呢!

只崔闾实在没料,在手握那样一支盐队的实力提升下,毕衡竟然没能把西北长廊线上的销路打开,早前说好的倾销,和打价格战,毕衡竟一个没执行。

孙氏揉了把脸,继续,“毕大人到了和州,开始给和州的百姓发盐顶钱,这消息很快便被须弥沙海里的一伙沙匪知道了……”

崔闾狠狠捏了一下拳头,这毕衡……是舍不得将盐贱卖了,原来是想留着回和州派发给那里的百姓。

蠢,鼠目寸光,太着眼于眼前小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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