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的陟岵亭。

杜慎今日未着官袍,一袭广袖襕衫被风鼓动,猎猎有声。京郊风大,吹散了他耳边的碎发,露出了几点灰白。

晏泠音盯着那灰白看了许久。

“先生,”她终于忍不住开口,“谢小将军不知何时能到,您前两日劳心劳力,着实辛苦,不如先回去歇息,等明日他入城后再见也不迟。”

时至傍晚,天际已现出了瑰色的霞彩,远近的一切都被罩在柔和的辉光下。杜慎的肩头也被染上了暖色,他没有回头,只轻摆了下手,示意无事。

此情此境,让晏泠音看得心头发酸。

杜慎近来心绪欠佳,因为在朝堂上与他针锋相对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曾倾心相待、视为知己的旧友安漼之。他们为赈灾之事连吵了两日,直到连晏懿都听不下去,袖摆一拂喊了退朝。

她不知道杜慎为何执意在此等待谢朗,但她能隐约感觉到,他不想让这次会面被旁人知晓。

那个旁人里包括安漼之,甚至包括江渊然。

“殿下,对谢小将军了解多少?”

杜慎这句话问得突然,晏泠音怔了一下才答道:“小将军久居边地,甚少南下,学生只知他和崔家交好,也很得皇祖母欢心,每次来京都要入宫觐见。”

杜慎抬眼望着已褪成浅紫的天色,叹了一声:“崔家高门华胄,只怕小将军心不在此。”

晏泠音垂首恭聆。

杜慎不喜招摇,与朝官也素少往来,但这不代表他闭目塞听,不闻不看。他在吏部待得久,尤其善于识人用人,官员们的学养、家世、性情,但凡他能了解到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晏泠音。

“谢初原当上将领之前,是北域的一方游侠。他任性使气,仗义轻财,周济地方贫困,在当时便颇有声名。一次偶然,他救下了当地的大族白氏的公子,两人义结金兰,同游庸、乐等北地山川,彼此唱和的诗篇甚至传到了京师。世人皆知谢家和崔家交好,可谢初原结交崔少丹,已是在他领兵数年之后了,他和白氏的情谊之深,绝不在崔氏之下。”

那些酬唱之作晏泠音并未读过,早在她记事前,它们便因不知名的原因而被禁毁。可杜慎是读过的,他当时尚且年轻,深深震撼于诗中瑰奇的北地风光,也曾暗暗许下心愿,有生之年,定要去北地游览一番。

“白氏?”晏泠音惊讶道,“那位亡故的刺史白松言……”

杜慎微微点头:“小将军护送的,正是白公子的后人。”

日将西沉,他额上的皱纹映着日光,显得分外清晰:“谢初原娶了白家的小姐,自此便安定下来,不再四海为家。后来北地起了烽烟,他入了行伍,慢慢攒下了功名。陛下登极之后,将他拔擢为大将,但也是从那时起,白家开始衰落了。”

蔚州干燥的秋夜里,一把大火烧毁了白家的宅院,白公子和回家省亲的白小姐都葬身火海,只留他送去庄子里的一双儿女幸免于难。谢初原上书请求辞官,但被晏懿驳回了。当时边地纷扰不断,他日夜奔波于战场,和他酷肖亡妻的幼子聚少离多。

因此,谢朗是和白家兄妹一起长大的。他很少待在泾州空荡荡的家里,更喜欢跑去蔚州,和白松言挤一张狭小的床铺。白松言不愿寄人篱下,他当时的身量还不到谢初原腰际,却婉拒了谢初原让他搬到谢家居住的提议。他靠着白家残留的产业养大了妹妹,自己也勤苦读书,谋到了官职。

“可是先生,”晏泠音听到此处,不禁疑惑道,“照您说的,白刺史应当是个坚韧有骨气的男儿,那他为何会在署中畏罪自缢,罪名还是……”

通敌。

这两个字是一生都无法洗去的污点,不论真假,在沾上它的那一刻便注定了白家的败亡。白松言的死坐实了他的罪名,甚至不需再出动专案组彻查。白家被抄,白松言曾百般呵护的小妹不知所踪,他在蔚州的亲朋故旧无一敢前去吊唁,唯有谢朗替他殓了骸骨,照他的遗愿将他带回宛京。

宛京是白氏入籍蔚州前的发家地,亦是白家祖坟所在。白松言的父母尸骨无存,而他允诺过要代父母还乡。

杜慎的唇抿得很紧。他没有看晏泠音,绚烂的霞彩落到他眼中,化成了极幽深的一点。他是真的老了,老到在漫天彤云里看见了自己的桑榆晚景,在往事的叙说中咂摸出了难抑的悲凉。

但他的学生还年轻,她和那位远道而来的小将军一样,有着力挽狂澜的能力。他们会如云霞蔚起,描画出大梁中兴的将来。

天际驰来一匹通体浑黑的骏马,原本只是一个小点,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晰。夕阳将马背上的少年映成了剪影,他沿着蜿蜒的山道策马而下,像是水墨画卷遽然舒展,画中人破出画幅,转瞬便来到了眼前。

杜慎几步走下亭阶,立在道旁相迎。柩车走得慢,还落在夕阳的余辉里,谢朗已打马进了暗色的树影。他来至亭前,像只轻盈的墨蝶翻身下马,眸光扫过杜慎,又扫过他身后男装打扮的晏泠音。

“谢将军,”杜慎向他颔首致意,跟着报了姓名,“杜慎。”

他这样说,是要同谢朗平辈论交。不只是晏泠音,连谢朗都有些讶然。他后退半步,躬身向杜慎行礼:“原来是杜公。家父曾多次提到杜公的诗文,平素吟咏不绝,恨不能亲来与杜公相识。今日得见尊面,是晚辈之幸。”

谢朗的狂傲远超其父。谢初原在妻友死后变得寡言,而谢朗不仅学到了他早年的豪气,更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傲骨。白家出的都是简傲绝俗的女儿,谢朗身上也流着白家的血。他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自称晚辈,就是在杜慎面前,又正好被晏泠音听见。

杜慎双手将他扶起,侧过身向他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闻暄。”

谢朗的目光再度落到晏泠音身上,在她耳垂的那抹痕迹上短暂停留,不动声色道:“闻公子。”

再往下的谈话内容,晏泠音没有听到。她在日后回想时,总觉得谢朗应该是猜出了她的身份,心存戒备,有意和皇室保持距离。但那一日,她立在陟岵亭中,边赏夕阳边等两人谈完话时,还未想得那么远。

因为她的注意力被别的事分散了。她听到了琴声。

……琴声?

记忆是会骗人的,晏泠音很清楚这一点。经历过东云台的梦魇后,她的往昔记忆都成了浮光掠影的碎片。这是身体自我保护的方式,却给晏泠音带来了困扰。她无论如何都想不起一些事情,某些不重要的细节却总是栩栩如生。

但她为什么会听到琴声?

晏泠音的头痛了起来。那是不知从何而起,却又无可遏止的疼痛。她在剧痛里弯下了腰,抬手用力地摁上了额角。因疼痛而朦胧的视线里,皮质长靴停在了她的身前。

可谢朗没有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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