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裴牵机跑过来,抬起她的脸来查看时,发现她面容青白,他注视她的体内,发现她呛了好几口水,赶忙一动手指,将那些水引出来。
宣今昭昏昏沉沉,只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喉管、食道里一拥而上,随着裴牵机在她胸口滑动的手指汇合到咽喉,随后她就哇地一声吐出水来。
这般过后,宣今昭的脸色好转,却彻底失去了意识,裴牵机忙对一旁副将道:“快把殿下脚上的铁索解开,我抱她下马!”
来到军帐中,把宣今昭交给了莲子,他便又出来了,问及周氏军去向,说是已经回师章武,想来是殿下对周氏的手段见效,裴牵机点点头,安顿了伤兵之后,这才掀帘入帐。
他放轻了步伐,见到宣今昭正在帐中睡觉,而莲子已经退下了。
只不过她连人带被子滚到了榻下,在地上熟睡着。裴牵机化为蛇形,钻进她的身下,随后渐渐变大了些,把她安安稳稳地托上了榻,这才又变回人形给她掖了掖被角,此时他挨她很近,听见她在睡梦中不知道呓语什么,于是附耳过去听。
宣今昭很小声地叫了两声“兄长”,似乎并不是在做什么好梦,她的眉头紧紧皱着,裴牵机心里生出不知怎么才好的怜惜,与宣今昭分别不过短短十余日,他已经像是失去了心脏,只剩下空瘪瘪的胃囊,他想要吞下城墙上的月亮,像贪婪的蛇,去填充胸腔的空荡。
他想念宣今昭身上好像阳光一般温暖的气味,想念她身上那种操纵着他的魔力,好像只要靠近她,就能记起自己最初的样子。
裴牵机握住了宣今昭攥着被褥的手腕,擦掉了她脸上的雨水——或许是泪水。
宣今昭这一睡,整整过去一天一夜,后来她虽然有些意识,却发了一场高热,这种伤不在皮肉,莲子也无能为力,还是宣今昭的医官赶来,用药调理了两日,她才安好地醒来了。
宣今昭恢复意识时,转动着眼睛,似乎还在警惕四周潜在的敌军似的,随后她意识到自己握着的是裴牵机的手,她道:“你的手还是这么冰。”
裴牵机一直呆在她身边,此时被她喊醒,抬起头睁开眼睛。
他起初以为是自己做梦,和宣今昭四目相对时,宣今昭眨了眨眼睛,他才告诉自己:他的含章王醒过来了。
这次重逢仿佛跨越了生死,裴牵机有千言万语在心头,最后也只是拍拍她的手,道:“又重新见到殿下了。”
宣今昭却又很要紧的事要问他:“那场雨分明不该有那么大的,是不是你做的?”
裴牵机默然片刻,并没有说话,或许是他不想说谎。
“殿下,”他措辞好久,最终说道,“你引流寇入谷时,自己很难全身而退,只有水从流寇后面淹过来你才会更安全,就算是这样,在下听闻你出谷时也全仰赖你的战马……这样的事,在下不想经历第二次了。”
宣今昭沉默不语良久,忽然道:“我想去三公山看看。”
裴牵机道:“殿下!”
“让我去看看吧。”宣今昭这么说道。
于是裴牵机没有再阻止。周氏军回师后,军队并没回到含章或者临汐,仍旧驻扎在外,裴牵机牵来两匹马,在月下和她一道去了三公山。
马儿似乎并不想靠近那里,到了谷口,它就驻足不前,宣今昭坚持要进谷,于是下马行走,刚踩在地上,她就察觉泥土很滑,不是润湿雨水的那种滑,而是更加难以言表、让人不愿意下脚的软滑。
是油腻。宣今昭突然明白过来。
土壤浸润了人的脂肪,变成了腐坏的“沃野”。宣今昭看见过很多场大火,火中死掉的人化成了粉末和烟雾,轻飘飘地散进风里,可是这里的死化成油、化成泥,往土地里下沉,月色照耀下,白骨蔽野塞川,整座山谷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坑,埋藏了她对这个世道的报复。
在临沂、士兵哗变时她就知道了,报复的欲望才是人最难堪、最有力的武器,它可以使一群并不愿意打仗的士兵去对付那些强盗一般的流寇,也可以使一个本来忍气吞声的宗室王成为一名挥师南下的谋反逆贼。
宣今昭静静地看着这一片土地,我都鼓动了一些什么啊……她这样想着,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了。
裴牵机在她身后,并没有为自己辩白,也没有出言宽慰。他注视着宣今昭脸上的神色,仿佛能从她的面孔读出她过往所经受的一切:倘若一个人本可以做到仁慈,是怎样的力量让她变得这样狠心?又是怎样的力量,让她在狠心的同时,因自己犯下的、无可回避的错误而遭受折磨呢?
他或许能够站在宣今昭的立场上明白她体恤士兵的心情,却始终没有直接触摸到她心底最幽深、最挣扎的角落。
裴牵机更不愿意去想她会怎么看待自己,一个能摆布云雨的怪物,或者是没有怜悯之心可言的野兽?
这天晚上,旷野寂静,月色凉薄,土地被照出和了血的深紫,宣今昭在三公山谷口伫立良久,虽然是夏夜,但是听不到蝉鸣。
裴牵机注视着宣今昭如同注视着自己宿命,在没见到宣今昭之前,他是裴氏的公子,是自己命运的主宰,然而上天和他开了玩笑,非要剥去他所有虚浮的身份和矫饰,变成一赤条条的蛇落在宣今昭的面前。
他知道自己始终没办法把宣今昭从他的生命中抹掉,都快要准备迎接自己山中无事的长日了,可是宣今昭朝他伸出手来。
这是他的错吗?裴牵机也不明白了。
他看着宣今昭的侧脸,等待她给自己一个宣判,然而没有。宣今昭回身上马,似乎游魂似的回营了。
-
宣今昭回到军营不久,营中就开始有人得病。
有人发烧,有人呕吐,有人咳嗽,一开始只是临沂守军出现这种症状,宣今昭按照医官的叮嘱将他们单独隔离开来医治,延缓回城的时间,含章派来的物资也只是放在军营老远,然后军营出骑兵拉回来。
医官忙得脚不沾地,可是得病的人越来越多,唯一值得欣慰的是经逢大战,大家已经闹不起来了,都盼望着早日治好、早日回城,并没有因为这事发生哗营之类的事。
“因为三公山死的人太多了,又是夏天。”医官一发现病情,就解释了缘由,“殿下,我建议暂时阻塞沭水,不要让南部郡县从沭水里取水了。”
“好。”宣今昭听到三公山三个字,更加头痛,道,“就按照你说的办。”
到了第十日,营中开始死人。虽然大多数人并不愿意,但是想到自己还在南部郡县的家人,最终同意尸体不下葬,而是用火焚烧,烟气用布袋收集起来,冷却后再找地方掩埋。
宣今昭无暇他顾,她知道自己很多天已经没见到裴牵机了,问过莲子,莲子只是说二公子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反正不在军营。
宣今昭没有就三公山的事和裴牵机说什么,不如说,她自己的心绪尚且没有理开,也就随他去了,直到第十三天的时候,她也开始咳嗽了。
“按照军令,我也应当和其他五个病患居住一个帐篷,不该有所偏私。”
“不行!”她的医官斩钉截铁,“这也太不成体统了!难道我军就少殿下单独一个帐篷不成?!”
宣今昭依旧为医官的体统感到好笑,但她还是退了一步,单独住在一个帐篷里,只不过,她绝不接受医官不拿她试药——这件事也是经她和医官商讨后下达的军令,为了早日研制出解决这病的方子,所有得病的士兵都要试药。
宣今昭调侃道:“要是这方子是从我身上试出来的,那我就和你一起名垂青史了。”
医官瞪她一眼,没有说话。
这时候宣今昭精神尚好,到了夜里,或许因为身体虚弱,她开始做一些乱梦,梦里她在三公山游荡,杀了很多人,幽魂追在她身后向她哭诉着家中老母和妻儿,她将他们的愿望记下,却又踩空一脚,滚到林间,遇到一个妖怪。那妖怪说,我懂得你,我思念你,宣今昭心里尴尬又好笑,抬眼一看,果然这妖怪是一条小蛇。
“殿下笑什么?”他问道。
宣今昭感觉这好像真的是裴牵机的心音,睁开眼一看,那条小蛇真真的在她面前,可以被她触碰到,宣今昭按他的脑袋,道:“你不是躲我吗?我都快要死了……”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自己身上有病,正要把缠绕在手臂上的蛇摘下来,裴牵机却变成了人形,他握住宣今昭的手,道:“殿下,我是不会得病的,让我留在这里吧。”
宣今昭也没多余的力气和他推推搡搡了,反正他要是说谎,无非两个人死在一处,也算了结了他们之间的缘分。
她看见裴牵机注视着床榻,似乎在斟酌自己是否可以躺下来,就像他是小蛇时那样,于是宣今昭稍稍往里挪了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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