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的马车在靠近章武边界时正好撞上了这场大雨,等到他们终于在雨后的淤泥里拔出车轮与马蹄赶到周府时,那场“天赐之雨”已然停息,含章王击退流寇、诛杀逆王的消息也早已经在幽州传开。
由于车马劳顿,陈序在周府附近的客栈休整了几日,等到他携礼入府拜见时,周府上下却死寂如坟茔,无人敢说笑,气氛惴惴不安,就连周府家主都以犯了风湿为由谢拒了他的拜见。
陈序被安排住在周府西厢的院子里,他派伴读出去打听,可是一连问了七八个府兵家仆,都摇头不知,最后还是在一个伙夫口里听说:小周将军闯了大祸,家主动了家法了。
是夜,陈序敲开了周放的房门,一股酒气混着汗气和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多年未见的兄长似乎完全不是传闻中恣意狂放的模样,映入眼便是两个重重的黑眼圈,胡子拉碴、眼神黯淡迷离,竟是酗酒的征象,胸前裹着厚厚的纱布,似乎已经多日未曾换药,血渍从里面渗出来隐隐发黑,显然是已经感染发炎了。
两人都意识到眼前的人和自己意料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一起愣了片刻。
“兄长。”最终竟然还是陈序率先开口,他心里又惊又疑。
周放似乎回过神来,将他拉入房间,关上门,上下打量一番,嘴角裂出个笑来,拍了拍他,道:“子绝长得这么高了,小时候瘦得像芦苇杆子,连你哥的长枪都拎不起来呢!”
他转身往榻上重重一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房梁,半晌,道:“也俊了,像个大人了。”
陈序从怀里掏出伤药放在桌上,轻声道:“兄长要注意身体。”
周放突然又从榻上直挺挺坐起来,陈序眼看着那绷带下又晕出一抹红来,但他好像不知道疼一般,直勾勾对他道:“子绝,是兄弟不?”
陈序点头:“于情谊,年幼时兄长亲授子绝枪法,于礼教,兄长与子绝母族同源,自然如亲兄弟一般,多年未见,子绝也……”
“好!”周放打断他:“这事,我没和别人讲,就连我爹也就知道个大概,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讲。”
“这事是何事?”
周放不说话,转头又盯着陈序:“你是我兄弟,又大老远来,我不瞒你,但你得先帮我保守秘密,等我想好后头怎么办。”说着,他咧嘴一笑,伸出拳头,手背朝上。
陈序像是小时候的记忆被唤醒,鬼使神差地也伸出拳和他碰了一碰。
周放的呼吸声忽然重了些,好像心口沉重疼痛,连眼睛也垂下去:“……我发了誓,将周氏全给她。”
“啊?”陈序仍旧摸不着头脑:“他是谁?”
“要是不那样,她就不让我跟她,哪怕已经……也不行。”
这回,陈序保持沉默。
周放却好像突然听见了陈序的问题,慢吞吞地回道:“她是含章王,也就是前几日来章武和亲的……那位贵女。”
五雷轰顶。
陈序瞠目结舌,耳边嗡嗡作响好像听不清周放在说什么。
周放却轻轻笑了:“给她就给她,跟她姓就跟她姓,无所谓,只要她认我,什么都无所谓。”
“……”
“但她不肯见我,周氏军也被她退回来了,他们说她的麾下在犯疫病,可是她连物资都不要——她不要我!就连我说替她去退流寇她都不肯,她一定要亲征!”
“她不信我……也瞧不上我……”周放说着,竟有些哽咽。
陈序一时觉着仿佛在听唱词,一时又觉得戏子在台上说疯话,这疯话还越发离奇起来。
“不光如此,她杀章武王的时候也不告诉我!”抽噎完,周放又开始咬牙切齿,“她跟我说一声,我一炷香就把章武王那孙子的头给她提回来!她要杀谁不成?!皇帝老子我也敢杀!”
说着,一拳砸在大腿上,不知想到什么又蔫下去:“可她遮遮掩掩瞒着我,还不惜以身涉险……啊呀——她为何就是不肯信我啊!”
戏子的疯话成了真,还变成了箭,把台下的看客嗖嗖射穿。陈序感觉自己就是那被射穿的看客之一,头晕目眩,差点儿栽倒。
周放连忙扶住他:“子绝!你可是车马劳顿身子不适?要不要送你回房?”
陈序缓过气来,摇了摇头:“无妨……可是兄长,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又怎可将全族性命托付于他人?”
“你说得对!老子明天就把挡她路的人都杀干净,一个不行就杀十个!我要她知道,天底下最可信的——就是我!”
陈序眼前一黑,他不敢细想周放的话,害怕将自己蠢死。
-
从房中逃离,年轻的新贵权臣怀着满腹心事,一夜未眠。
什么都想明白了,那场被她弃之如敝履的联姻,针锋相对却又模糊暧昧的那一个回眸,在窗纸的曙光里灰飞烟灭。
“她年少成名,高坐明堂,并非生来就如此狡猾,原不过是女儿身七窍玲珑,却可恨就连她将我家上下玩弄于股掌都是那般风流飒爽。”
“退婚时,她说含章王府郡主葬身火海,想必就是她自己当年假死,后复归来承袭王爵,她肯后退一步将婚约纳入族谱还亲自送嫁妆进府,恐怕也是担心我家再追查下去致当年之事败露。”
“她将陈却折磨成浑浑噩噩的模样,也是为了给我家一个警示,不要再动与她联姻的念头。”
“她那日为我回眸,四目相对时我只当她城府深沉,却不知她心中如何看戏嘲笑。”
陈序一边忍住反胃,一边自虐般地将这些事颠三倒四地细数着,细到每个瞬间都能品出目的、析出谑意,好叫自己刻骨铭心地记住这奇耻大辱。
她将自己、陈家、乃至整个朝堂、天子——都当作她掌心里的雀儿。
他们在笼中戏台上叼着她丢进来的小铜钱上蹿下跳的扑棱,她就在笼外隔岸观火般欣赏。
可唯有一事不算透彻。
陈序能猜到她与周氏结亲的目的,却猜不出她为何要将这件事特地传回昭都,这样一想,似乎那日来府中报信的那番话都格外可疑——好像就是推着自己前往章武来似的。他不愿想她是真的想让自己来,可除此之外竟找不到别的解释。
如果自己见到她,一定会拆穿她女扮男装的骗局,那她为什么要自寻死路?
鬼使神差地,又想起那日在厅堂上。
他站在屏风后旁听,说不清的幽暗的香,与她冻雪般的声音一同流淌过来。她手段悍烈,她容貌绝美。
陈序想起那天她刚刚拂袖起身,自己便从屏风后迈出来,说话的声音也比平时高了些许。
——她果然回过头来了,目光交错,勾魂摄魄。
陈序猛地醒悟过来,慌慌张张夺门而出,此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周氏府兵却来回忙碌奔走,府外传来的声音也十分嘈杂,像是有什么大事。
“这是在做什么?”陈序拉住一名府兵问道。
府兵傻乐:“换战旗!少将军说,我们要跟含章王姓啦!”
陈序险些直板板地晕过去。
-
宣今昭再次醒来的时候,听见的是耳边蝉鸣阵阵,似乎万物重新复苏似的,宣今昭坐起身来,小蛇从她的脖颈上褪下来,用尾梢点点伏在榻边的医官的胳膊。
医官顿时一跳起来,顾不得自己怕蛇了,她惊喜万分地把宣今昭上上下下一通检查,看舌苔的时候她用力太大,几乎把宣今昭扯痛了,宣今昭吐吐舌头,伸手让小蛇重新缠绕上来。
医官记录下宣今昭的病情,马上喊道:“殿下!您挺过来了!这个方子有用!”
随着这一声喊,整个军营又有了活力。
宣今昭率军三万,临沂守城军五千,临沂城中损失一万二,三公山损失三千,又因为战后疾病死去七千,如今只剩下一万三千人,好在百姓好好地留在固县城中,这一万三千士兵也被完好地从前线带回。
宣今昭登上固县的城墙,她大病初愈,望向城外扎营的地点,和不远处岿然无情的三公山、沂水、沭水,两条河水自北向南,从固县外缓缓而过,如同两条玉带,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前这里有过怎样的怒涛和山洪。
望不见的临沂已经成为一座空城,城墙毁弃,民宅十不存一,这一仗虽然保住了含章,但也摧毁了很多。
裴牵机听见宣今昭急促的呼吸声,在她望着这片土地的时候。可是她咬紧了下唇,并没有流出眼泪来,然后她平复了自己的呼吸,说道:
“......我会重新收拾军马百姓,从头再来。”
裴牵机看着她的脸,上头沾染城外的沙尘,似乎因为蚊虫的叮咬留了一些红痕,她的嘴唇因为病中呈苍白的颜色,有些起皮。
若说要不认得她的人来认哪一位是含章王,想必谁也不会指认是她,也很难想象一位本该成为郡主、娇养长大的千金贵女是怎样长成她现在的模样。
她说得很云淡风轻,望着固县外的山色和烽烟,仿佛重整旗鼓是一件很轻易就能做到的事情,裴牵机从她平静的声音里听出她身上不可被战胜、不可能溃败的意志,却难免在心里为她叹了一口气。
而后他听见自己说:“好,我和殿下一道,从头再来。”
宣今昭没回答,甚至没有笑,她只是向着他伸出摊开着朝上的手心,睫毛盖着那双没有什么情绪却依然美似琉璃的眼睛,裴牵机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她的手指上戴着他的戒指,而他要将她的手握住。
“报——殿下!小周将军城门外求见!”
宣今昭忽然就把手收回去了,裴牵机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就像在江陵时她用指尖抚摸着堪舆图时,流露出的那种君主巡幸般的游刃有余。
“末将周阿娇!今率章武周氏十万精兵归顺含章王!愿为殿下筑金屋,荡山河!”
“……”
城墙上刚刚经历过疫病的士兵们脸上出现了大片的空白,这种空白像是孩子对于未知领域露出的那种清澈的愚蠢,一时间陷入极为尴尬的死寂。
“末将周阿娇!今率章武周氏十万精兵归顺含章王!愿为殿下筑金屋,荡山河!”
一声迭一声,张扬热烈,坦荡直白,少年意气风发。
军中传来此起彼伏的低咳声,好像疫病还在纠缠他们,有两个被宣今昭亲自包裹过伤口的清秀少年更是突然脸红起来,手里的长矛拿不稳,“啪”地一声栽在地上。
裴牵机却像被混着碎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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