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一尺半见方,盖上蘸金粉绘了一茎荷花,熟悉的字迹题诗四句: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盒盖的锁扣金漆剥脱,磨得发亮,显然是被苻洵时常打开细看。

感觉自己站在一个巨大谜团的边缘,元昙心跳如擂鼓,手忙脚乱在半山居找了一通,终于在杂物间寻到一把小斧,攒足力气劈开了锁扣。

满满一匣画卷。

元昙又期待又恐惧,犹豫了半晌,颤抖的手还是展开了其中一幅,看清画面的瞬间,她顿时如坠冰窖,万箭穿心的痛楚也不过如此。

她同时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容:画中少女黛眉远山长、杏眼秋水澈、薄唇微微扬起,穿一身利落直裰;画中少年两眼灿若星子,唇若花瓣,额角垂下两绺飘逸的黑发,穿一身胭脂红的裘氅。

两人并肩坐在漫天烟花下,相视而笑,画工极其细腻,二人眸中的柔情缱绻似要溢出纸面。

右下角题时间:永兴四年除夕夜。

少年,是她朝思暮想、爱而不得的异国将军;少女,是她那贵为一国之君的兄长、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强锁在身边的女人。

也是这深宫之中,唯一会对她温言细语、关怀备至的人。

元昙不寒而栗,脑子一片空白,疯了似的从盒中取出画卷逐个摊开,不同的时间、装扮、场景……画卷的主角却始终是那两个。

颤栗着将画按时间排序,梅树下对望、烟花里相拥、原野上驰马……完整的相见欢、望梅花、游韶光。

时间最近的两张画卷,一张是少女穿着正红色婚服,金线迷离绣着螭龙、白狮和雉,螭龙和雉是荣国喜服传统的纹饰,白狮在荣国更是苻姓王室专用。

这幅画的最右侧,题着所有画卷中仅有的一句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褚姐姐会拒接无数贵女趋之若鹜的册后诏书——因为她根本不想嫁给四哥。

四哥会将她封宫幽禁数月,却不像其他被背叛的男人那般狠绝,反而轻轻放下——因为这个妻子,本就是他抢来的。

不爱华服锦衣的四嫂,会在行宫家宴时忽然换上王后常服——因为苻洵也在,有人要宣示主权。

所以苻洵说,四哥不可能让她嫁给自己;所以苻洵此生不愿再娶妻、也不愿同元姓有任何瓜葛。

元昙冷汗直流、全身发着颤,支起火盆,这些画卷足以让四嫂身败名裂,所以她将其尽数焚毁。而后,脚像是踩在棉花上、摇摇晃晃下了山……

后面的事,恍惚得像一场梦。

她忘了自己是怎样走回崔氏邸舍,又怎样接到宣召回了昇阳王宫。

她失魂落魄沿着夹道往里走,一墙之隔的后苑传来笑语,是太后冯姮、北宛质子冯彬、太后族妹冯沅和其女武灿,好像听她们提到自己。

元昙忍不住驻足,耳朵贴上宫墙,仔细分辨里面的话音。

冯彬支支吾吾:“陛下跟我说,男子追媳妇的脸皮要厚,女子都是嘴硬心软的,赖着占着就是自己的了……”

冯姮冷哼:“你听他瞎说,他自己的婚事都弄得一团糟,听他的,给你带沟里去。”

武灿兴致盎然:“听襄国公说,陛下在灵昌那会儿,差点给人把媳妇抢跑了?”

冯沅呵斥:“闭嘴!几个脑袋,王上都敢编排!”

冯姮叹气:“抢什么抢?若非阿旻动了心思,等阿英及笄了、本就该以公主之礼择婿出降。”

冯沅笑道:“娘娘养得阿英一朵花似的,谁见了不喜欢。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人争抢也是娘娘调教的好。”

武灿嬉笑道:“听说陛下已经下令,让宗正寺着手操办国君大婚,什么驸马之类的……没指望咯。”

冯姮也笑了:“哀家本已看好几个驸马人选,还想着谁能有这福气,阿旻的王后哀家本也留意着。末了末了,孩子们主意更大,自己看对了眼,等哀家知晓时,他们连先王赐婚都求到了。不如想开些,两相得宜,哀家倒少操一遍心。”

元昙耳边嗡嗡的,后面的话她再听不进去,屏息敛声绕回寝殿,沐浴更衣后去上书房面圣。

元旻这天心情颇好,并未直接提冯彬,反而先温声问她是否有心仪的男子。

揣着一丝侥幸,她低声试探:“陛下可还记得,龙门行宫家宴上,与我共舞的男子?”

果然,元旻唇角笑意凝固了:“苻洵?天底下没别的男人了么?”

一丝凉意爬上后脊,元昙忙伏在地上:“臣妹也与此人无甚交集,只当初惊鸿一瞥,觉着他才貌俱佳,兼之两国会盟,愿为陛下分忧。”

“朕不愿背后说人长短,但此人,朕不愿将姊妹托付给他”,元旻站起身,温声劝慰,“婚姻是一生大事,男子的品行才是首要,才貌倒是其次……阿昙,你还小,何必急着托付终身?”

又来了,他、他们母子总是这样谦逊有礼、滴水不漏,像是彻头彻尾的翩翩君子,让人难以拒绝。

就像曾经,母后抢了母妃的王后之位,阖宫上下却都赞扬母后贤良淑德、温婉谦恭,而为父王付出一切的母妃,只落得骄横跋扈的恶名;

就像那年,八弟死在兴庆宫外,母妃迫不得已,带着二哥三哥清君侧却被轻易击败。不止是中宫之位,未来的王位都是他们的了;

就像去年,就连外公、舅舅、九叔,都被他使手段收服,死心塌地将他推上王位、辅佐他,举国上下都说他是明君,对他歌功颂德;

就像他明明巧取豪夺得到了别人的妻子,却反过来说被抢的人品行不堪;

就像他明明已决定让自己联姻北苑,却要装出一副替她考虑、手足情深的姿态。

从头到尾,他总是有周全的谋算、过人的手段,夺走别人的一切,再将错推给别人,他永远双手干干净净、洁白无瑕。

“臣妹谢陛下顾念,请王兄为臣妹掌眼,北宛十一王子冯彬如何?”

果然,她听到头顶的国君笑了:“冯彬要单单说做夫婿,倒是温柔体贴、忠贞专一,可心性荏弱、太重感情,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她一字一字道:“臣妹愿嫁给冯彬为妻!”

元旻倒愣了一瞬:“从政事考虑,朕是有意撮合你们,可冯彬确实有点配不上你,婚嫁之事、心意为先。”

“这可不是儿戏,朕先写一封手谕给你,等你想清楚了再自行交给宗正寺。”

她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臣妹已想好了!”

头埋得很低,将眼底的绝望、恨意、讥诮、不甘和痛苦一并掩盖。

.

“姐姐现在感觉怎样,身子可好了些?”露珠在草叶上滚来滚去,苻洵跟在舜英身后,柔声询问。

舜英在林子里闲逛,边走边左顾右盼,挑挑拣拣摘下些野果。

见她手掌放不下了,苻洵忙解下披风替她盛好,笑问:“姐姐采这么多果子,想是干粮吃腻了,要换换口味?”

舜英笑着摇摇头:“她们那几个,这些天都没吃上什么正经东西,采些果子等她们醒了吃。”

“你对他们好,他们对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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