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槐有意要反驳他。
譬如像她这种没有靠山,没钱,更没社会地位的人,就算脾气再大能怎么样?能有更多钱赚么?能获得社会资源么?她只能乖乖掩盖锋芒,在夹缝中活着。
人生的分水岭是羊水,“爱”和“钱”你总得有一个,要么缺爱,要么缺钱,但宋槐恰恰缺爱也缺钱,她没有社会竞争力,所以无法培养出温诚身上的锋利轮廓,以及为人处世咄咄逼人、无所畏惧的泰然自若。
她很羡慕,还有点不甘心。
我可以后天努力,我凭什么不行?我一定行。
她心里这么想。
“要葱花香菜么?”
“嗯?”冷不丁一问,宋槐思路被打断,“哦,要。”
原来他还会做饭,像模像样的切葱段,葱花,捏起来往锅里撒。
“坐那儿。”
开放式厨房,温诚回头给她指路,让她拉开椅子坐餐桌前,在宋槐注视下,温诚用托盘端两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放桌上,挂面汤里飘几片上海青,还有单面煎鸡蛋,他坐她对面,给她递筷子,不忘介绍,“港式餐蛋面,吃吧,外面吃不到,你拿钱也买不到。”
宋槐无语,不接茬,搅搅面条,尝了口,“咸,你放了多少盐。”
“不好吃么?”
“一般。”
厨子最讨厌食客评价,还是像她这样面无表情的锐评,温诚脸一拉,“你过分了,好歹我会做饭,要真不会也饿不死。”
宋槐抬眼看他。
“有钱,又饿不死。”
“所以你小时候,”她说,“家人不要求你会做饭么?基本的炒菜,煮面这些。”
温诚说,“我对烹饪没兴趣,与我而言没意义,所以学这些没意义的干什么,有用么?纯粹浪费时间,我可以去饭店,也可以请阿姨进门做饭。”他还告诉宋槐,唯一遗憾的,就是他青少年时代学习很紧,没接触乐器,他喜欢吉他,如果将来有机会,他一定会在晚上弹吉他唱歌。
手中筷子被宋槐握紧,她努力吃了一大口面,咸味在唇齿间蔓延,刺激着她的感官。
让她的思路重新与几分钟前连接。
或许这就叫世界参差。
宋槐小时候学的第一件课外知识,是烧水,第二件,拧燃气灶做饭,她记得很难打开,猛的扭一下,火光乍起,骤亮,要么平安无事打着,要么烫她手背一个燎泡,火苗再被灶吞回去。
她至今忘不掉燎泡的痛,还有薄荷牙膏抹上的清凉,她在努力,让她人生中充满“薄荷味牙膏”。
“你觉得咸就别吃了,我叫外卖。”
“吃完,谁都别浪费。”
她往面里撒了一勺糖,咸淡正好,温诚把她这生活里的一招半式学会了,又思考,这何尝不算一种特长,他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这些偏方都是谁教你的。”
宋槐刚要开口说句话,防盗门密码锁滴滴响几声,两人面对面,皆是震惊,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主人进家门。
老爷子旅行回来了。
宋槐很想逃,环顾诺大的家,逃到哪儿去?难不成翻窗户么?都是下下策。
他们的关系在温诚口中只是普通同事关系,要真跑才让人误会。
几乎是同时,两人脸上的惊诧都转为闲适落拓,尤其温诚,起身迎接,宋槐则跟在他身后。
老头回家先放东西,换拖鞋,再一抬眼,目光在二人之间游弋。
这是宋槐见温政国的第一面,他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腰背笔挺,行动利落,头发染得很黑,皮肤光滑少见老年斑,且没有松垮,不像其他老人骨架上搭层皮,总之,看起来是个很开明,好相处的人,
他对宋槐打招呼,“你好,吃早饭了么?”
“吃过了。”这句话是温诚说的。
老头眼神往餐桌上一瞥,看向宋槐,“再给你买点儿其他早餐?楼下蚝仔烙很地道。”
“不用了,”宋槐后背渗了层细密的汗,“我很饱了,谢谢您。”
“那就少陪了。”
比起她的紧张,温诚始终笑眼注视着自己亲爸,“你这次去哪儿浪了?”
“普吉岛,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他眉毛一挑,“箱子里什么特产?”
温政国都走到楼梯上了,又回头抓住扶手,“释迦果,但我假牙没带,太甜,不能吃,”他目光在宋槐身上多停留几秒,被温诚捕捉到,知子莫若父,反过来也同样,温诚说,“你想多了,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实习生,我们还不熟。”
老爷子点点头,和善的笑几声,上楼去换衣服洗澡了。
温诚就站在宋槐半步远的地方,他必然能察觉出她的微表情,一丝窘迫,一丝紧张。
“紧张什么,我爸会把你吃了?”他弯腰,在她耳边说,“胆子变这么小了,我算是明白了,你那点脾气全是对我的。”
宋槐当即给了他冰冷的眼刀子。
他不以为意,还得寸进尺的捏住她下颌,威胁的语调说,“真是能耐,再这个态度我只好实话实说了。”
“?”
“我如实告诉老爷子,咱俩的关系不清不楚暧昧不明,还有上次在车里”
不待温诚说完,宋槐一口咬住他的拇指,他哪是个受委屈的人,当即扳住她下面两颗牙齿,步步紧逼到楼梯边死角,定神看着宋槐欲哭无泪的脸,头顶光束照在她脸上,睫毛敛出一片扇形阴影。
他比宋槐高那么多,此刻她仰着头,天花板白色光线刺着她的眼睛,她只能看清温诚有棱角的鼻梁和好看的眉,以及眼角弧度拘着不知名的情绪。
她咬肌酸痛,他指尖的涩感从唇齿延续到舌尖,唾液马上要分泌过剩。
她的窘迫一触即发。
温诚眼神难得温柔,可他的柔和是海市蜃楼,是假象,想捉捉不到,下一秒就消失,
他的手急速从宋槐嘴里抽离,满脸嫌弃去厨房洗手,流水声里,他说,“你恶不恶心!全是口水,拿你的洗手液去!”
他吼她。
宋槐不理他。
有些男人的血液里很少流淌温柔,温柔对他们来说,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
-
一上午,宋槐躲得他很远,两人没说几句。
温诚在客厅看老爷子拍来的游客照。
宋槐接到一通电话。
上月初,她和阿金决定彻底搬空洗车行,以汽配外贸为主,阿金为拉投资耗费不少心血,后来得到那边消息,两人忙得不可开交。宋槐也不再是洗车妹,每天学习外贸,背单词,就怕露怯,她最近每月收入负增长,连杯水车薪都够不上,但她知道拉上投资会变好。
像极那句话,不成功,便成仁,他们没有退路可言。
宋槐首次以融资方身份和蒙丰集团投资经理谈话,投资经理叫她介绍项目,她介绍了,可经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态度模棱两可。
社会的残酷再次具象化,你筹码不诱人,就别想踏足半步,投资经理态度很刚硬,不带丝毫温和色彩。
打电话时她在卫生间,目光斜视,看见自己那张清淡的脸。
“另一位融资人已经到北京了,准备见我,为什么一共两人只到一人呢,宋女士想直接到内蒙见陈总么?陈总很忙,全国各地跑,他到时候在不在很难说。”
这是应该发泄的情绪,宋槐低头认下,谁出钱谁是爹,更何况人心隔肚皮,她不见面,就是不给面子。
在寻找投资人之前,他们准备工作很充足,制定了融资策略计划,审计又整改,做好BP(商业计划书),进行PR(融资宣传),在找蒙丰时,阿金海投,合作FA机构,孵化器,他们没能力参加行业协会和MBA,今天这电话,是投资经理进行初步行研,看看他们主攻赛道。宋槐全部介绍过,结束语说了句谢谢您。
但礼貌没用,卑微更没用。
强者不需要通过示弱来获取社会资源,然而弱者示弱也无人在意。
“实在不好意思,路上出状况,才没及时到,我可以和陈总打电话么?”宋槐说。
“那我的存在是什么用?”
“您......”
“你拿我当摆设?”如果所有融资者都跨过投资经理找大老板,那他们这行要覆灭了。
这位投资经理是女性,她听宋槐声音,估摸对方还是年轻女生,不忍心拒绝,所以说,
“接下来我提的问题,只给你讲一次,你负责转告你的合伙人,听着,你的项目定位一句话讲完,现在很啰嗦,我看到第二行就不想上报了,你的投资亮点.....基本没有行业地位,你的理论亮点没有数据支撑。”
“你的行业现状,缩减,后面跟客户痛点,没客户就发展,”她说着,觉得自己说太多,但并不妨碍她继续表达,单纯帮帮在行业打拼的女性,“产品数据图表统一,数据图片结合,还有,言简意赅写明白ROL(投资回报率)最高推广方式,最后竞争壁垒要如实,写痛点,ROE太难看别编造。”
在投资经理讲话前,宋槐就开启录音,一秒不落的录下来了。每个人的成长轨迹不同,你无法预料,你的伯乐,人生导师,以怎样的姿态出现。
她会永远感激这位经理,经理本可以拒绝,却选择给予。
这是她在陈丰面前的筹码,尽管码数不大,她终有一日会靠社交和头脑吃饭。
经理告诉她别高兴太早,顿了片刻,“我不是给你走后门,你的情况,我一定会如实告诉陈总,关于我对你的看法,你的优缺点。好好想想见陈总应该怎么说。”
“什么时候?”
“不清楚,看他时间安排。”
上次深秋的望海机场,宋槐错失了见陈丰的机会,下次交流随机到来。
她开始紧张,他们实力悬殊很大。她还无法预测时间,地点,形式,到时候该怎么说呢?还像今天这样绝对不行,陈丰是个怎样的人呢?他严苛?还是平易近人?
向上爬的路总是很陡峭,但她从小到大都是要强的人,她不甘现状,更要大胆试探任何生命的可能性。
“你也不需要太紧张,”投资经理没忍住对她多了两句,“克服胆怯是第一关,如果你底气不足,那内容再丰富,成功概率也很低。”
宋槐嘴角溢出一丝笑。
“可以问您的全名么?只知道您姓佘。”
“佘漫灵。”
佘漫灵铁面无私包青天,把对接投资的事一层层报上去,不过到陈丰那儿,听到的版本被夸大其词,着重缺点叙述,陈丰皱眉头,紧接着对宋槐嗤之以鼻,奠定了差劲的第一印象,陈丰之所以同意再商谈,也是想见见她有多差劲儿。
“陈总,确定要谈么?”
“我就想看看现在的人,对‘差’字有没有底线。”陈丰说。
挂断佘漫灵的电话,宋槐就回卧室修改BP。
电暖气关了,室内忽然变冷,她转头看窗外,已经飘起雪花,颗粒小,稀疏如盐粒子,就看雪的这么会儿功夫,耳朵里传来温诚断断续续的声音。
她脑海里浮现温诚的五官轮廓,他是个性格不错的人,他能和任何人相处得很好,可对她却不怎么温柔,他的温柔被贴上“限时赏味”的标签。他喜欢她,可又嫌弃她,他的脾气阴晴不定,这正是抓住她的点,她有时也会头脑一昏,贪恋他的温柔,并想让温柔一直在。
她犯蠢了,在感情里迷失了自我。
中午温老爷子和温诚合伙烹饪,虾汤面,猪血汤,酸辣排骨,释迦果,他父亲是个好客的人,特地为宋槐开了瓶香槟,怕喝不惯,又开了红酒。桌子上三人围坐,干杯,宋槐小口抿着喝,温诚目光投向她,她却心虚躲避。直到宋槐脸颊微红,温诚才伸手拿走她的酒杯,告诉老爷子,“我们公司的女同事都不会喝酒。”
“出去谈业务也是我们喝。”他补充。
“没醉吧?煮点儿薄荷茶就好了。”
宋槐看老人就要起身,摇摇头说不醉。
“那这杯.....”她抬起眼,眼神略过温诚的手。
“我帮你喝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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