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九已过,万物尚在懵懂之中,枯木还未绽出新芽,鸟兽蛰伏,远看去是毫无生机的灰暗。依旧是呵气成霜的温度,连风里都卷着料峭。
慕卿眼见着花雕身上的单薄旧衣,怕她冷,就把她的小手紧紧地圈握在自己温暖的掌心。
两人并排走在集市上,像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羡煞旁人。
在裁缝铺子里量过身形,慕卿挑选了最好的料子,掌柜乐呵呵交代过几日再来取衣,满脸笑意将二人送出店铺。
花雕刚出门就听见不远处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吆喝,眼睛都亮了。
可是她没有钱,也不好意思找慕卿要,只是静静地咬着嘴唇不说话,用小手揪着自己的衣服,把布料揉成一个小团,放在手心里捏来捏去,眼睛还时不时地瞟向那个小贩。
慕卿刚想牵她的手,却将她的这个小举动尽收眼底:“想吃?”
“嗯。”小花雕只是乖乖地应了声,没有恳求,也没有胡搅蛮缠,尔后顺势牵上慕卿的手,正准备像来时那般同他回去。
本来就是寄人篱下,慕卿有疑问,她就回答,他要是不买,花雕也当是理所当然。
以往在娘亲身边,吃糖葫芦都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奢望。面对陌生的慕卿,哪怕是再想吃,花雕不敢胡搅蛮缠,生怕一个不小心她又会流落街头,毕竟这个陌生人,愿意收留她,给她温暖和依靠,这于她,便足矣。
哪知慕卿二话不说,马上给她买了一串。花雕接过,说了句“谢谢”,笑得眉眼弯弯。
“以后不用跟我说谢字,见外。知道了吗?”礼貌是礼貌,慕卿觉得这句道谢像是鞋里的石头,怪硌人的,平白无故多了些讨好和客套。
“嗯,好。”正欲下口,花雕却发现身边人手中空无一物,他没有再买第二串,便问他:“磨精不吃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称呼扫走慕卿心中刚升腾起的欣慰,他愠道:“不用管我。吃你的。”
三两颗山楂下肚,花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一样,仰着小脑瓜问慕卿:“姐姐,我昨天吃饭是不是没有给钱?”
慕卿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心想小丫头片子还惦记着这事呢,不过之前他给了那小二大半兜子铜钱,付那面钱绰绰有余,便浅浅应道:“嗯。”
不过花雕并不知晓这件事。
“姐姐你可不可以先借我些钱,我以后会还给你的。”
见她眼里闪着小星星,态度相当诚恳,慕卿想起后来自己还点了盘小菜也未结账,就随手抓了大概几十文钱,也没有细数,把它们一把放在了花雕的小爪子上:“自己去给老板。”
慕卿不敢去,老实说,头次吃霸王餐,还是自己出的馊主意,他怕老板为难他。不过再怎么苛刻的老板,应该不会为难一个孩子吧,好歹还是回来付钱的。
倒是花雕,一板一眼,数得很仔细。慕卿看着花雕认真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这个小姑娘啊,单纯又较真,要是他,早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了。
花雕没有上过学堂,自然数不清手里的钱币有多少,只是翻来覆去念着,一字一顿:“一、二、三、四……”
如此反复,到第三遍的时候几乎是要哭出来,慕卿见势不对,蹲下来把她掌中的铜钱一枚枚捻进自己的掌心,替她数着:“一、二、三……四十八。”
“四十八文,小花以后会还给姐姐的。”数罢,花雕摊开双手,从他手中接过铜钱。
“嗯,去吧。”慕卿朝他挥挥手,不以为然,个小丫头片子哪来的钱,不都是我的嘛。
慕卿驻足在酒家门口,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慢慢挪了进去。
八字撇胡子的掌柜正噼里啪啦打着算盘,身披抹布的小二依旧忙得像个陀螺,花雕比柜台还要矮上几分,此时正小心翼翼地捧着把铜钱,仰头立在柜台前,目光无瑕。
“老板,小花昨天在你这里吃了碗面,但是小花和姐姐没有带钱,所以今天来补给你,希望老板不要生气。”花雕碎碎念着,逐字逐句,条理清晰。
掌柜探出头,够着上半身好不容易才看到有个人。
“给。”花雕踩上旁边的木凳,小爪子往上递出老远。
掌柜惊讶得八字撇的胡子都歪了,吃了“霸王餐”还回来送钱,可真是件稀罕事,虽然数目不多。
花雕见他没接,以为他生气了,便踮起脚把小爪子举得更高,将手中的钱币悉数放在算盘边,跳下木凳跑了出去。
刚出门,看见屋外倚着店门的慕卿,花雕声音里带着哭腔,眼泪说落就落:“姐姐,掌柜没收我的钱,他是不是生气了呀?”
“没事的,知错能改,咱们花雕就不是坏孩子,掌柜会理解你的。”慕卿拭去花雕眼角挂着的泪珠,安慰道。
“真的吗?”花雕半信半疑。
“嗯。”
眼见着慕卿如此确定的眼神,花雕这才放下心来。
慕卿牵着花雕,两人正打道回府。路过河边,看到河堤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有官差有百姓,水泄不通地围了一群人。
“想去看看。”毕竟是小孩子,本质是充满无限好奇的。
“走。”慕卿并不喜欢凑热闹,只因为花雕想去瞧瞧,便拉着她大步流星地朝人群里扎去。
河中捞出来具女尸,尸体已经被河水泡得泛白,听仵作分析,这人约莫是昨日子时掉入河中,死亡原因还有待进一步剖验。
慕卿不认识那是谁,可是他察觉到了身旁人的不对劲。小花雕用力地揪住他的袍子,死死地咬住嘴唇,完全没了之前要看热闹的好奇心。
慕卿回头,小家伙浑身上下都在哆嗦,泪珠正吧嗒吧嗒地往下落着。
这个人她认识?看着花雕和妇人的衣着布料款式有些相似,年纪大约在二三十岁,难道……
“别看。”慕卿反应过来,迅速捂住花雕的眼睛,把她虚揽在怀里。
太残忍了,如果花雕没有看到这场景,她至少还有希望,依然会幻想着娘亲还活着。早上慕卿还跟她信誓旦旦地说,要带她去找娘亲,现在硬生生地被打了脸。
花雕在慕卿臂上留下一排整齐的牙印,随即挣脱开他的怀抱。
血浓于水的深情,纵然花雕再小,却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自家娘亲。
“娘亲醒醒,快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小花在这里啊。”根本就不懂得生离死别的年纪,还没有办法接受娘亲已经离开自己的现实。
“小花已经两天没看见你了,小花超想你的,娘亲你快看看我啊。”
说好的离开,说好的马上就回来,结果却让别人来“接走”她们,花雕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天娘亲还是好好的,今天就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她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的那种。”慕卿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她身后,像是淡看了生离死别般,幽幽地说了句,又把花雕揽进怀里。
花雕挣脱开他的怀抱,伸出自己的小拳头使劲砸在慕卿胸口:“你胡说!”
慕卿在胸口缠了几圈布条,这一拳下去,他们都不疼。只是那个瞬间,慕卿心上像被锤出一个洞来,心疼到难以言说。
很快衙门就结案了。花雕娘亲是溺水身亡,并排除他杀的可能:一来她身上没有其他伤口和任何挣扎的痕迹,二来她患有很严重的肺痨,饱受着病痛的折磨。
慕卿找人厚葬了花雕的娘亲,在耿安国西梁城的望南山上,堆起了一块坟茔,立了个体面的墓碑。
花雕头发散乱,十指上都是黄泥,木讷地说道:“娘亲没有走,娘亲她就在这里,花雕以后要是想她了,就可以常来这里看看她,磨精你说是不是?”
慕卿“嗯”了一声,看着她痴痴傻傻望着面前小土包的模样,只觉得无限地心疼。虽然他也不知道这份心疼来自哪里,是对面前这个小娃娃悲惨身世的同情,还是在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山间桃花纷飞,一块灰色的墓碑立在其间。大概除了慕卿和花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这里,埋了一个人,她是个好母亲,用最后的力量,替自己的女儿们找到了归宿。
夜幕开始降临,寒意渐渐弥漫开来,他们俩在“花雕娘亲之墓”面前站了一整天。
花雕不知道母亲姓甚名谁,才这样刻字。
“走吧。”
慕卿拽了拽她的衣角,小花雕站得笔直,如风中坚毅的磐石,一动不动。
才小小的年纪,还没有享尽承欢爹娘膝下的欢娱,却要忍受别离之苦,慕卿只是蹙着眉,一言不发。
慕卿又一把将她捞进怀里,任由小花雕拳打脚踢地闹腾:“你放开我,我要看娘亲!”
缅怀也够了,慕卿蓦地想起另外一件事,他必须尽快确认。
肺痨会传染,慕卿怕花雕染疾,直接把她驮到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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