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风雪未歇,刺骨的寒从地底向上漫,又被暖玉铺成的地面隔绝,钟文宇说完后,室内一时安静。

“爹,四——”与整件事无关的钟淮钰看起来竟是最着急的人,可她张了口声音还没完全出来,就看到母亲狠狠瞪着自己,她嗫嚅一下,只好住了嘴。

容祈安饶有兴致地看着钟文宇,视线像一条毒蛇游弋在他后辈,将他盯得几乎要冒冷汗时又将目光挪到了玉佩上,一时竟恍惚起来。

玉佩是他上京那日带来的,如今想来,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不说话,钟文宇便将盒子又向他的方向推了些:“这桩婚事本就是两家长辈定下,这么多年来也不过是一纸婚书,老夫这女儿——”

钟文宇看一眼在一边哭哭啼啼的钟淮安:“——淮姐儿自幼被我们宠坏了,如今成了这般不知尊卑、无法无天的样子......大人,这婚还是退了吧。”

“四小姐的意思呢?”玉佩被容祈安勾起,他手指修长,却苍白的几乎没有血色。

钟淮安又听见重物压过的声音,只不过如今人就站在她面前,几乎一臂之隔,容祈安似乎蹲了下来,碧绿的玉佩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至眼前:“四小姐也是这样想的吗?”

“小女仰慕大人...”钟淮安抬头看他,又努力挤出两滴眼泪:“若...若大人不嫌弃,小女...小女......”

话说一半就因为哭腔噎住,看起来可怜极了,但——怎么可能不愿意。

若非时机不适,钟淮安甚至想笑出来,她让元蕊买通门卫出府守在钟文宇回来的路上。

钟文宇为官谨慎,钟淮安还记得当年党派之争最历之时,两派皆杀红了眼,大理寺中满是受牵连被降罪的朝臣,永安殿暗牢内连一处干净的下脚之地都无,而钟文宇低着头站在唾沫横飞的两党中间,却仍能明哲保身守一方寸之地。

他精于权衡之术,绝不会允许钟家有打破现有平衡的人出现。

容祈安分明在她眼中看到了期待,可她口中却仍是委屈至极:“...小女自知配不上大人,能与大人定下婚约已是三生有幸,再不敢奢望其他。”

“容大人,此事是我钟府有错在先,是老夫与夫人忙于政事家事,疏于管教儿女,”钟文宇摇头叹气:“淮姐儿这般,哎——”

“老爷,都是我的错,”姜仪也去他身边抹眼泪:“淮姐儿自幼孤僻,身体又不好,学业品德上妾身难免疏忽。”

好几位手帕交都曾说过容祈安温润之相,姜仪胆子大了些,虽然事情的发展与她预想的不同,但倒也算殊途同归,如今老爷已经开口为钟淮安退亲,事情恐已尘埃落定,思及此,姜仪想起钟淮安方才荒唐的举动都顺眼了些。

她道:“若是大人恐清名受损,或是亦有其他解决办法,钟府一定配合。”

“当初两府长辈定下婚约时,也未曾说明是钟府哪个女——”

“夫人!”钟文宇瞪她,虽是话未说完,但在场众人都明白了她的意思。

彼时钟文宇正为钟家在朝中无所依势单力薄而发愁,清瘦的少年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拿着信物来投奔时,不可谓不正中他下怀。

少年自称容祈安,年十六,永陵人士,祖上与钟氏有旧,当年钟闻聿新婚,钟老太爷返乡时与旧友相聚,一时兴起与容家老爷子交换了信物,约定了孙辈亲事。

这些年眼看钟氏越来越好,大小姐名满京都,少年自知不堪为配,此番拿着信物找来,也只是囊中羞涩,想以此求得考试期间的住所。

这是钟文宇本就是押宝,自然舍不得拿自己真正娇养的女儿去赌,这才让四小姐捡了个大漏。

这婚约原本就是钟淮钰的!自容祈安起势以来,姜仪想尽了办法想将这桩婚约重新抢回来,眼下话头到了这里,她焉有不添把柴的道理,她不理钟文宇:“婚约定下时连钰钰都还未出世,便是遵从长幼尊卑也该是钰钰。”

“娘...”钟淮钰脸色都吓白了,难道失心疯会传染?

“四小姐觉得呢?”容祈安恍若未闻,轻轻摩挲着玉佩,细长的手指在地上投了影,仿佛将一切玩弄与股掌之中。

他看钟淮安的时候,钟淮安也在看他,背后烛火吞噬了他的表情,只留下玉器与指甲轻轻的磕碰声和门外鸟雀的哀鸣。

事态果如钟淮安所料发展,然不知为何,心绪忽生波澜,紧张之情油然而生,她心沉了沉,立刻垂眸:“小女单凭大人吩咐。”

又担心容祈安真让她做什么,补充:“小女虽愚笨又一事无成,但若是大人吩咐,小女一定配合。”

钟淮安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容祈安站起来了,他身量高,钟淮安又坐着,投下来的影几乎将钟淮安完全笼在黑暗中,在温暖的室内也觉得潮湿不安。

玉佩坠至她前额,冰凉的触感一触即分,她听到容祈安的声音:“四小姐幼而淑慎,长而温恭...”

什么?

钟淮安猛地抬头看他,便见他一字一顿:“...我,心,甚,喜,之。”

*

风动树影,清甜的雪味混着一丝几不可查的梅香从门缝中钻进来,吹凉了桌上摆了许久的精致糕点。

姜仪点一杯茶,清甜的茶香立刻盈满了室内。

“母亲,你今日怎可说出那番话!”便是生气,钟淮钰也仍恪守大家闺秀的风范,她立在桌边:“我知道母亲是为我好,可今日母亲万不该忤逆父亲。”

“那你觉得母亲该怎么做?”姜仪放下茶,眼里泛着浓浓的失望:“你今年已二十有一,母亲如你这般大时你与晗哥儿都会走路了,而你现在连亲事都没定下,母亲怎么能不着急?”

“你父亲忙于公务,却又眼高于顶,连侯府上门求亲都回绝了去,女儿家不比男子,再这样拖下去,你岂非要孤苦无依一辈子?”

姜仪拉过钟淮钰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钰钰,你与晗哥双生,娘那时实在照顾不过来才将你交由乳母带,你可是还在怪娘?”

“我...”钟淮钰只觉得心有千般重,可她还是摇摇头。

“娘自觉亏欠于你,如今想弥补一二,你都不接受吗?”姜仪太用力,捏得钟淮钰手指都有些发麻,被母亲如此质问让自幼恪守仁义礼智孝的她有些慌乱,还未想好如何应答,门帘就被带着怒气掀开。

“姜仪你——”见女儿还在屋里,钟文宇硬是把自己的气憋回去,僵直着声音:“钰钰先出去,为父和你母亲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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