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荣国王室苻氏一脉,最常出几种极品——草包、残废、杀神。
苻沣这样仁义礼智信俱全的君子,是荣国王室极其稀有的例外,因此声名远扬。传着传着便只剩苻沣与孟太妃母慈子孝,都刻意漏了孟太妃的另一个儿子,建业侯苻洵。
其实苻洵名气更大——声名狼藉的浪荡子,小小年纪一身纨绔习气,未领过一官半职、不曾在任何衙门军营历练过,可谓毫无建树。除了一副精致漂亮的好皮囊,没有半分让人记忆的特点,生动阐释了“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苻沣大苻洵十几岁,对这幼弟颇为怜惜,就藩英平郡之后,先是怕他小小年纪、在灵昌缺少年长者的照拂,上书要将苻洵接到自己封地,毫无意外被拒了。
这世上哪有爹妈还活得好好的,把儿子交给兄长养的道理?
后来不知怎么的,苻洵莫名其妙被送到翊国昇阳为质子,小小年纪不得不逢迎昇阳那堆衙内,然后在应酬交际间染上了笙歌燕舞的习气。
等他被送回国,已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苻沣却仍担心他在灵昌缺少管束,被一帮败类带得更不堪,又多次向永兴王苻治请旨。
这一次,苻治答应了。
苻沣太聪慧能干,刚好有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拖拖后腿,连猜忌之心都少了几分。于是苻治赐给苻洵一个“建业侯”的虚爵,又令他二人无诏不得回京,远远打发掉这别如云泥的两兄弟。
后面就是世俗喜闻乐见的兄友弟恭,苻沣终究把这堆扶不上墙的烂泥,硬生生带出了点人样。
却也只有一点人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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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在鹿鸣茶肆,元璟本想施展轻身工夫跟上苻洵,探听个只言片语。却见暮色渐起,如彻夜未归怕引使团怀疑,只得一路纵马先回英平郡首府镇安,再作打算。
岂料刚回驿馆,副使姜环便来报,英平郡公下帖,邀他次日过府一叙。
苻沣颇爱金石,偶得一古碑,想到元璟对古玩金石颇有涉猎,便邀其同赏。
元璟走入郡公府书房时,窗下一尊蓝釉狮耳香炉,倾吐着丝缕白烟如水流泄,浓浓的沉水香凝在室内,这熏香……
苻沣见他神色有异,笑道:“鄙人一介武夫,却也敬重清流学问,知襄侯赏光,特沐浴焚香以示郑重,襄侯见笑。”
元璟忙笑道:“郡公言重,愚下不过觉这香气味醇正,一时陶醉罢了。”
苻沣松了口气道:“鄙人也不识香道,这块香是上赐的,合该与襄侯这等清贵人物相配。”
二人自谦推让半刻,元璟的心却越来越沉。
苻沣确实不懂香,将这沉水香熏得再浓,也遮不住那缕即将消散的雪松、白檀和冰片。
五钱沉香、三钱雪松、二钱白檀、一钱冰片,以沉香之醇厚、蕴雪松之温润、合白檀之清苦微甘、沁冰雪之凛冽,嗅之静气凝神、清冷高贵,正是元旻从小用到大的熏衣香。
三日之后,使团启程南下灵昌,苻洵押送英平郡上贡的贺礼,与他们结伴而行。他却在偶然一瞥间,恍惚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沉住气等了半天,才看清那背影酷似元旻的,是一个面貌无半点相似的小兵。
更匪夷所思的是,十日后抵达陪都金阙时,那背影与元旻相似的小兵,也消失了。
而苻洵一行人却言笑晏晏,似乎谁也没发现少了个人。
元璟心事重重直到册后大典,观礼人群中的阿七扮相举止与元旻分毫不差。但阿七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最熟悉不过,再好的伪装也被他一眼看穿。
这彻底引爆了他心中巨大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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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府起云楼,已到了掌灯时分,屋内的长谈仍未结束,元璟一忽儿哭哭笑笑,一忽儿札手舞脚,元旻却一直波澜不惊,温言细语应对自如。
果然,元璟什么都没问出来。
也对,从小就套不出话的人,大了还能被问出什么才是见鬼。
阿七无声地笑了,倚着窗外梧桐树上的枝桠,嗅着桂子甜香,身子悠闲地斜靠着,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起云楼周遭。
忽然直起身来。
掌灯婢依次进入各院,一间间屋舍逐渐亮起灯火。行至起云楼下时,侍立门口的女官春羽对掌灯婢说了什么,然后从掌灯婢手中接过烛火,对左右吩咐了几句,上了楼。
阿七松了口气,慢慢躺了回去,忽见朝晖堂的侍女翠墨避开人群悄悄走了过来。忙起身、足尖轻点、长臂一舒,从花窗“飘”了进去,朗声道:“殿下,小厨房已备好晚膳,再是叙旧也该保重身子。”
元旻会意,笑道:“愚侄无才,略备薄酒为九叔洗一洗风尘罢。”
元璟无奈,他看着几个侄儿侄女长大,唯独捉摸不透这一位。
元旻性情肖似冯姮,从小到大温润如玉,言行举止使人如沐春风,却天生心思深沉,七情不露声色。像一座精雕细琢的暖玉雕像,没有任何裂缝和瑕疵。
幼时的元旻就是一汪波澜不兴的湖,而今,这湖更变成了深不可测的渊。
盯着元旻半晌,他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昔重耳出亡十九载,稽首受土、降服而囚,何等惜身,你为何非要以身犯险?”
元旻笑容缓缓消失,目光如炬、字字掷地有声:“我乃大翊昭王嫡子,受君父托付社稷,眼看宵小窃国、倒行逆施,以致君父新政人亡政息、国体飘摇。我虽惜命,亦不能安然苟活。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元璟心头剧震,收在袖中的手发着颤,无声捏紧那张衣带血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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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死,死国可乎?”
同样的话,阿七第二次听到,依然心绪翻涌。
元旻刚成为质子那年,曾有过命悬一线。
那一天,正是张灯结彩的上元节,元旻听宣入宫赴宴,却迟迟未归。
天黑以后,天空簌簌下起了雪,武煊和阿七提灯守在门口,等了不知多久,落雪积满肩头也浑然不觉,直到那辆熟悉的马车出现在街角,才松了口气。
马车停在门口,阿七奔上前掀开帘子,扶元旻下车,忽觉肩头一沉,温热的液体喷上后颈衣领,缓缓洇透阿七的后背。
阿七被压得倒退一步,险些栽倒在地。
上元夜,元旻赴宫宴归后,吐血数升、昏迷不醒。
他们连夜跑遍灵昌大大小小一百多条街道,敲开二十多家医馆,才找到一位精通毒理的大夫,大夫诊脉后却只是摇头叹气,摆手让他们准备后事。
阿七当时就疯了,攥住元旻一只手臂嚎啕大哭,大夫愣怔片刻,面露不忍,沉吟半晌写下一张方子,叮嘱二人或可一试,但万勿泄密。
老大夫话音未落,阿七已抢过药方直奔马厩,跑了一天一夜,跑死了两匹马,跑到衣衫满是污渍、鬓发蓬乱、双手沾满的血痂,终于凑齐了方子上大部分药材,却独独缺了一味最常见的附子。
那一味往日唾手可得的寻常药材,寻遍灵昌及周边郡县大小药铺,都已售空。
阿七守在朝晖堂主屋,感知着床上人气息一点点弱下去。于是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枯坐,仿佛也随之神魂离窍。
如是这般过了三日,武煊忽听街上传来货郎的摇鼓声、吆喝声“生药……生药……”
煎好药汤,武煊撬开元旻唇齿,心一横全部灌下,如此灌了几天,人虽未醒来,脸上黑气却渐渐淡了,气息也一日强似一日。
也是这样一个下午,血色的夕阳晚照铺在积雪上,中毒半月有余的元旻缓缓睁开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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