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想,是他大惊小怪了。

谢然以一种很平常的态度丝滑地接受了江闻自认的“特立独行”,态度自然到让江闻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大惊小怪的人。

其接受能力之强,一度让江闻感觉,就算自己哪一天和谢然坦白他是穿越的,谢然也能淡定地回他一声“哦”。

说不定还能来劝他,说穿越就穿越嘛,千万不要有心理压力……嗯,问什么是穿越?他也不知道呀,就是想安慰就安慰了,做都做了还要怎样?

怎么说呢,就感觉东汉时期人民的精神状态也挺美好的。

虽然闹出的小插曲让江闻心中暗暗尴尬,但是至少这一次他明确试探出谢然的态度,也算是能把心放到肚子里。

谢然立场坚定,那他以后的行事也可以稍微放开,总不至于再费尽心思地找各种理由、想要将一切合理化——毕竟正如谢然所说。

本来就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想要合理”才是思想上的误区。

想通后的江闻神清气爽,很快就将这件事丢到一旁,继续琢磨着如何做大做强自己的《太原改造四步走计划》了。

……

是夜。

屋中四角昏暗,唯书案前有一点光亮。

油灯中的灯芯只剩下短短一截,细弱的火苗摇摇晃晃,隐约照出端坐的人影。

谢然穿着寝衣,身上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衣。他的手边,书案上杂乱地放着一片片未有字迹的竹简。

谢然摆正一片,提笔落字。

大抵是灯火昏暗看不清,往日铁画银钩的字迹这一次分外潦草,以至于写着写着,让人不禁怀疑写字的主人能否认清楚写的到底是什么。

谢然全然不在意,将乱就乱地写,字越写越大,嚯嚯掉满桌的竹简看起来还不满意,竟然又把手伸向匣子,还要再拿新的。

这就不像是写字,反倒像是发泄了。

谢然的手刚搭上放竹简的匣子,本该无第二人存在的室内突兀冒出一道声音。

“……见字如人,这样乱的文章恐怕除了贵人自己,旁人是一点都看不懂,写来何用?”

“想来是贵人夜间难眠,有心事不好与他人说,只能写给自己看了。”

声音沙哑绵长,似垂暮老者。

夜半异响本该令人心头一紧,更遑论这样鬼魅般的突兀出现,谢然却是不惊,他放下笔,神色不辨喜怒,像是等候已久。

“左慈,你还敢来见我?”

“哈哈哈,贵人当真好胆魄!”

随着声音,屏风后走出一个看起来不过八九岁的稚童。一身绸纱白衣,面庭饱满,眉心一点朱砂艳红如血,双眼炯炯有神,活像是仙神座下童子。

“贵人有烦心事,小道来为贵人解惑,有何不敢?”这一次童子吐出的声音清朗如少年,虽然还是和外貌不大匹配,但是听起来不再阴森森的瘆人。

稚童嬉笑情态可爱,只是一想到这副皮囊下是左慈这根老黄瓜刷绿漆在装嫩,再可爱的笑颜看着也有几分莫名的谄媚。

谢然完全免疫左慈的可爱攻击,不欣赏也不反胃,淡然相对,“你若真敢为我解惑,上次又为何匆忙逃走?”

“上次”指是两个月前,病倒的谢然被赵云送回晋阳的那一次。

谢父请左慈在都尉府小住几日,左慈当时借口有事,不便久留,还用一场法事又哄骗挂心儿子的谢父不少钱财。

其实这厮啥事没有,就是单纯地怕被谢然算旧账,所以干脆地跑了。

“欸,此一时彼一时。”左慈想要捋捋胡子,抬手摸了一空,才想起自己现在没胡子,就只好摸摸下巴。“贵人心中有怒,小道若不走,估计等待小道的就不是美酒好茶,而是斧头砍刀了。”

“小道跑了对大家都好。贵人省力气,小道也留下一条命,现在才能在这寂寥深夜,陪贵人一起说说话呀。”

七八岁的童子笑嘻嘻地靠着书案,捧着脸看向谢然。

“现在就肯定我不会杀你?”谢然略一抬眸,语气似笑非笑。

左慈但笑不语。他在书案拿一只笔,一张纸,落笔时不沾墨而痕迹自黑,写完又将纸折了三折,置于桌上,不再动作。

谢然瞥了一眼,“作何?”

“自然是向贵人赔罪。”左慈收敛起那副小儿憨态,说话间又满是神棍的语气,“人与人间自有缘法。贵人与小道之缘,便始于小道的三条预言。”

当年左慈下山,初遇谢然,一共为谢然做三条预言。只是仅把其中第一、二条告诉谢然,第三条暂时保密,要等到合适的时候才能说。

这种做法很符合谢然对神棍的刻板印象。

左慈语气深沉,“当年小道一言,贵人三魂之中人魂有缺,必得以人为药引,用气来补才能痊愈。否则缠绵病榻,实乃失魂之症。”

“二言,贵人注定得药。此人自东面来,水生木命,携一缕天地精气,可补贵人之人魂。待魂魄归位,百病自消。”

“想来以贵人之智,自知江子笙为药引,便由他接近,以为病症可解。只是不晓得精气融合,必得最后难上一难,才能融会贯通,百病自消。”

左慈微笑相对,再提当日之事,“彼时这最后的难上一难,便让贵人认为小道预言有错,所以要杀小道。”

“既然要杀,可见还是信过。既然信,如今兜兜转转,前两条预言终究是应验,也算证明小道所言非虚。”

左慈面无惧色,伸手又将桌上纸条往前一推,“那这张纸上的第三条预言,也该交于贵人,保小道一命。”

气氛霎时一沉。

谢然眸色冷然,左慈暗暗咬牙。

室内无风,却无端地让人感觉心尖冷风呼啸,颤栗不已。

左慈强撑着姿态,却是低眉敛目,不敢直视谢然。

过了半晌,才听这人道。

“阅。”

左慈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只是此笑无声,更像是大张着嘴巴喘息。

谢然松口,左慈借坡下驴,半点不提纸上的内容,反而开始闲扯些话题。

气氛又如春日寒冰化流水,一时融洽起来。

“小道此番来太原,看城中各处似乎多了不少新意。”左慈歪斜地倒在地上,全然不顾姿态和地上冰冷,咂咂嘴似在回味。

“城中风味楼新出了几道时兴的炒菜,滋味甚美,引得城中豪门争相向往,各大酒楼陆续跟风,倒真是稀奇的热闹。”

酒楼是谢家产业,炒菜嘛,自然是江闻捣鼓出来的,谢然只是推广。

谢然用针给竹简钻孔,想把写完的竹简编成一册。做手工时也不在乎聊什么,全当打发时间,就随口道:“喜欢吃就多去,也该从你的口袋里掏点钱出来。”

谢父为了谢然,没少往左慈身上花钱,也不知道左慈又把钱花到哪去,总是抱怨兜里空空。

“在雁门吃了两个月的沙子,再吃这太原的炒菜,岂能不美?想来是乍一吃的原因,不是真美。”左慈捂住腰间的荷包连连后退,“若真要掏空小道的口袋,那这口腹之欲忍忍也罢。”

“雁门郡的沙子好吃吗?”谢然有时候觉得左慈真该感谢并州没有杀方士的风气,否则这贱兮兮的样子,迟早被人套麻袋。“你去雁门郡,见过郭缊了?”

因为给谢然治过病,左慈在并州还挺出名。

虽然没出名到走到哪都会被认出的程度,但要是真递上拜贴报出名号,富贵人家大多都会以礼相待,就当多个门路。

左慈得以来去自如。

“有幸一见。”左慈真的往雁门郡一游,也真的在边关吹两个月的风,只是提起雁门郡,神色却不似轻松。

“太守待客有礼,又邀小道一同游览,看雁门山峦起伏,景色壮丽,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只可惜风雨欲来,不宜久待。”

前一秒还在说山川风光,后一秒就变了态度。

左慈忽地问道:“郭淮是来太原郡求援的?”

谢然摇头,“不过是个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哦,那就是贵人不打算帮忙了。”

“谢、郭两家颇有渊源,太原又和雁门相邻,于情于理我都该去看看。”

“礼到而人不到,终究是不顶用。”左慈不禁喟叹,“郭缊竟也接受?”

“雁门如何,太原又如何,他心中有数,怎会强求。”

郭淮什么都不知道,懵懵懂懂地被父亲塞来太原,以为真的是替父亲走关系、访友人,事毕就可以回家,不晓得其中曲折。

由此可见,郭缊只是想借谢氏保子嗣平安,为家族寻一退路,至于他自己……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了。

左慈也是叹息,“想以一郡之兵守两郡之地,确是困难……”随后话音一转,“可小道来看,若是能在甲胄、武器上做一番变动,使战力大增,未必没有胜算。比如在箭头上……”

“回太原不过三四天就知道这种消息,左道长可真是没少忙活。”谢然打断左慈的话,微笑相对,只是笑意怎么看都不达眼底。

木风箱改造的冶炼技术最近才投入使用,对外消息满得紧,甚少透露。左慈要是想探查,最方便的办法就是从都尉府内偷消息。

都敢来都尉府偷东西了?

“非也,非也。小道不过略知一二。”左慈听出谢然言外之意,赶紧撇清关系,又将缘由道来,“风味楼菜肴鲜美,关键就在控火。旁的人看炒菜火热,只想着有利可图,便被引走注意,全然忽略背后真正的要处。”

“真正的有心人,才能想到这控火不只能炒菜,也能炼炼别的。”

“此法想来是都尉府内幕僚所出。”左慈神色中带着两份自得,“小道说的可对?”

太原郡里盯着谢氏的人不少,从上到下都有眼睛。而冶炼要消耗大量金属,动静又太大,无论如何都瞒不住。

用炒菜做个幌子本来就是一时之计,能转移众人视线最好,若不能,过滤一下笨蛋,只留下几个聪明的和谢氏分账,也省的好的烂的一窝蜂往上扑。

“至于风箱冶炼,是江子笙的主意吧。”左慈躺在地上,悠悠然地蹬了蹬腿,神情似有感慨,“小道说的果然没说错。这人有能力,哪怕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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