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岭绵延千里,横断西北,往南即为无边无际之浩瀚大漠。

漫天黄沙中,灾祸无数,凶险异常,千百年来无数过路人命丧于此。但不多时,流沙又会被风裹挟着,落成新一座沙丘,将那些哀伤之事掩去,仿若此地仅余枯寂,而无哀魂。

世人皆知,若孤身踏入这片死寂亡海,直往深处走,以凡人之躯,绝无穿越之可能。

况且近百年来,鬼族以此凶险之地为据,他们极度渴求各类肉身躯体,屠戮生人手段之残暴,更是叫好不容易翻越北岭、遥观大漠之人望而却步。

因而在后世看来,倒不如往东、往西多行数千里,绕开此地,也算给自己留条生路。

世间,却偏偏有人反其道而行之。

……

飞沙迷眼,干涩得连上下眼睫都难以分开,发丝间更是早已附满细如微末之沙粒……

纵是直不起身子,李希胤依旧步履不停往前走。

手中那柄花间剑已近乎拖于地上,他却紧紧握着剑不放。

天下无人知晓堂堂李氏二公子为何现身于此,又要到何处去。

李希胤这等世家大族出身的贵公子,不去游览湖海山川,怎可能跑来阽危之地“胡闹”?是个人听了,都只会将这一幕当作笑话,一笑了之。

可狂沙肆虐,席卷而来之寒风似如刀割,尽数刺透薄衣,凛冽入骨,逼着李希胤俯首屈身。

有人,生来还不必踏入黄沙,就已在此途反复多年。

他吊着口气,必须走出去。

但如今,狂风愈发恣无忌惮,连被黄沙埋没的双足都难以支撑躯体。

李希胤走着,疲惫之意涌上心头,垂下头似是呼吸都变得细微。

他有些不自觉地阖上眼,不愿再远观周遭混沌之景,却不得已与这些死物相伴,继续朝它们而去。

很快,体力不济,迫使他足下脚步一顿一顿,愈渐慢了下去……

沙中埋没了些许枯死的沙棘,终于在他迈出下一步时,直直勾住长靴,推着他往前一扑——

却就这么扑入一人怀中。

那人好似在此地久等一般,也不惊诧,只是轻轻护着他肩头,借那一拥揽,递予而来些许暖意。

同时,十分平和地开口道:

“李二公子,久仰。”

李希胤有些错愕,忙踉跄着退后半步,温热之感瞬时消散于风中。

与此人保持些距离后,李希胤蹙眉看向他,疑道:“你认识我?”

来者一袭黑袍,看着面生,如何都想不起曾在何地见过。

他被推开后也不恼,只是向李希胤递来一只手,温柔至极道:

“我知晓你不愿与那些腌臜之物同流合污……我知晓你想去何地,我陪你。”

……

李希胤有些不解。

但此人确实善用。

与他同行,李希胤所遇灾祸都得以轻轻越过。

尤其是仇人的血溅到自己脸上时,李希胤难抑嘴角。

而转身,那人还在陪着他,目光如炬。

李希胤边将花间剑上怵目惊心的血痕拭去,边问身边人:“公子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人?”

那人坦然道:“是恨,当然要杀。”

“若是恨透了,我倒还不急着杀。”李希胤摇头。

转而抬手指向远处,漫天黄沙中只余残影的鬼城,平静道:“我是给他们些痛快,过往囚我之事,今日后一笔勾销。”

“贺喜李二公子走出大漠。”

那人和颜道,轻轻一点头,眸间竟流露些许真情。

李希胤察觉到此人言外之意,问道:“公子也要走了么?你我相识许久,但时至今日,公子仍未告诉我姓名……”

“自古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过,公子也不必记挂,两年后,我们还会于京城再会。”

“公子喜好游于山川间,如今遂愿了。”

……

大漠广袤无垠,望不见尽头。

可至此时,李希胤再回头,自己已然身处其中一个尽头。

他望着同行之人愈渐远去之身影,思绪飘渺。

只身一人踏入这片死寂之地,绝无生还穿越之可能……

但,两个人可以。

-

正敬十三年,正是两年相约之期。

无人知晓,如今,京城最有名的戏子“李亭序”,与堂堂李二公子李希胤竟为同一人。

谁也说不上来,这位千姿百态之戏子是何时现身京中的。

只知道各家官老爷最爱来“寻春楼”听李亭序唱上一小曲。

李希胤隐去真实出身自是另有打算,他筹谋着许多事要做,亦在等着那位旧友赴约。

那人曾说过二人会重逢,他便等着。

……

中秋之夜,寻春楼大堂内座无虚席。

台下人头攒动,比平时还挤上不少。

“这群店小二也真是的,都不知拦着些,挤死我了!”有些落座的看客被从外头涌入之人不慎一撞,十分不满道。

殊不知,台上唱戏的那位戏子,一眼便望见台下,一张极其熟悉又温和的脸庞。

乐声婉转,台上下二人遥遥相望。

看客们皆以为是角儿入戏后动了情,才会如此眼波流转望向屋隅一方。

……

曲终散场,却是二人初相识。

李希胤心中困惑许久之事,终在今日得以解答。

观此人衣裳,一眼便可知晓其姓甚名谁。

一身由紫金丝织就的圆领袍,华丽而金贵。

全天下,唯有曹氏世家出身之人能着这么一身繁复锦衣。

再观年龄,相仿者,仅能是曹氏赫赫有名之大公子,曹栎。

……

大熙之天下,现今唯有两大世家,曹氏与李氏。

两家各占南北一方,乃是百年世仇。

不过,这并不妨碍两家公子私下交好。

虽然平日里二人各有事务要忙,不常见面。

但有共越大漠之默契在前,二人应是心性相当。

况且世间难寻莫逆之交。知交之情,也该如岭南翠木长青才是……

可惜,世事难料。

李二公子可有游于山川湖海之闲心,曹大公子却不能有。

李希胤的兄长已做了好些年的李家主,所谓权力之争,早已落不到他头上。

曹栎不同,人人皆知曹家主身子抱恙,每况愈下。与此同时,曹氏某些势力有意扶持傀儡,另有其他人选,只怕会随时弃了曹栎,逼着他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纵观曹氏一族,如今又与皇族针锋相对。曹栎若是根基不稳,必定连苟活都难。

因而,自他现身寻春楼寻人那一刻,就已是盼着利用“故人”。

论修为,李希胤是举世皆知的“天下第一”。无论有多少身份掩藏,他是李希胤这点,永远诱引曹栎。

人心,早就变了。

-

正敬十五年夏,李氏所在的江南长洲发生了惊骇四方的“血湖案”,恶鬼邪祟横行,恐是北岭往南的鬼族跨越数千里,大肆进犯江南!

李家主滞留外地,无奈,只好以书信唤二弟李希胤回去。

李希胤自幼离家,与李氏一族生疏,本应断然拒绝。

但此次形势危急,他念及江南百姓安危,还是即刻动身前往长洲斩杀妄动之恶鬼。

很快,他力挽狂澜,在查清真相前,先将异象了结,还长洲安宁。

却在长洲满城百姓尚处惶恐不安之时——

曹栎一声招呼也不打,猝尔现身于李府之内。

他竟当着一众李氏族人的面,毫不顾忌地将二人昔日那“见不得光”的知交之情道出!

曹栎一人搭台唱戏,可是真让在场之人以为这二人是利尽则散、奸情败露。

没想,曹栎话锋一转,又以此情谊要挟,逼迫李希胤代表李氏同曹氏联合,对抗皇族!

至此时,李希胤已被李氏族人团团围住——所有人窥向他,以无声之目光斥责堂堂李二公子竟欲与曹氏一族勾结……

“呵,他所谓的置身局外,也不过是看不起本族人罢了!”

“果然!越是自诩清高者,才越是谄媚权势!……”

“就是,就是……”

……

李希胤知晓……

其间更深的一层,是曹栎在曹氏的地位岌岌可危。

他李希胤若是走出这一步,便是以李氏之名扶持曹大公子,公然插手曹氏继承人之争!

但此时的曹栎,也好似全然不在意周围人的看法,再一次“情真意切”地向李希胤递来一只手,言语极尽温柔——

“更何况,以你我二人的情分,李二公子甚而无需点头,便是应允,请吧。”

“……”李希胤明晰其动机,却如何都想不明白,“故人”怎会一朝之间成了这番模样。

他困惑地抬眸看向曹栎,只觉着此人面上蒙纱……

又成了张他看不清、认不出的脸。

曹栎明明知他本心,却还是要步步紧逼,强迫李希胤断了独善其身的念头。

长洲动乱久久寻不到真凶,李氏绝不可能承认是鬼族入侵关内、奔袭千里所为。这时,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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