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泓衣意味不明道:“看够了?”
“嘶,我看了多久……你居然没抽醒我?”
“你不是嫌命长么?”谢泓衣轻声道,“在这地方也敢发愣,我成全你。”
单烽用力一捏眉心,总觉得错过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胸口里堵着一口气。
眼前的红光在短暂的动荡后,显得更为朦胧。
整座云韶楼里,只在四角悬了灯笼,很是昏暗。楼中摆了回字长筵,宾客大多背对着他,衣冠巍峨,朱袍紫带,仙禽飞鸟,都蒙着梦一般的苍黄。
居然是官服?
他对凡人的官阶知之甚少,却也看得出这些花儿鸟儿来路不凡。
上哪找来这么多达官显贵?
单烽道:“喝这么多酒,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成亲呢。”
“你闻出来的?”
“那还用得着闻?还不是刚开封泥的新酒,整座楼里的气都是热的,得是酒酣耳热时候,从襟怀里发散出来的,站得久了都能腌入味。”单烽信口道,目光忽地一凝,捕捉到了谢泓衣弦外之音。
为什么得用闻?
因为看不见。
长筵之上珍馐美馔,杯盘堆叠如山,唯独没有酒盏!
他这人但凡嗅见一丝异样,便忍不住穷追猛打,此刻凝神扫视,这宴饮图般的景象,便蒙上了一层森寒的怪异。
坐姿不对。
这些人都是一手抵案,双肩隐隐后仰,根本未曾坐实,仿佛稍有动静,便能一跃而起。
他和谢泓衣的踏入,也没有引来任何注目。
专注到了极点,便化作了恐惧。
一支清冽的小涧,以赤金为渠,自众人座下环行而过。
此时无风,涧水却微微震荡着,泛起蜻蜓点水般的涟漪。
单烽旋即意识到,那是地面在震荡。
十余道金红舞袖,自楼心腾空而起,飘摇激荡,凌空曳电。
舞袖委顿于地,向四周吐露出一重又一重搅袖旋舞的舞者。男男女女,皆面覆珍珠帘,耳上腕间饰以金环。其颀长健硕并不多见,应是来自西北天夷境的胡人。
乐师在舞筵四周列席,手腕急急上下翻飞,不论丝弦还是鼓面,都笼在一片激荡模糊中,仿佛暴雨下水天一色,唯见腕上金环摇。
这奢华景象,也更像是宫廷。
这群人,谢泓衣从哪儿搜罗来的?
单烽解了两耳穴道,涌进耳中的竟不像是乐声,而是一阵阵辉煌到极致的黄金雨,灌顶而来,就是用来酬神也不为过。
云韶楼作为声音的源头,非但不吵闹,反而连外界的声音都隔得远了。
一入此楼,歌舞升平,风雪尽消。
但凡是经历过雪害的,即便疑心是做梦,也恨不能长睡下去。
乐声急,舞光风,盛宴再难得!
舞者双袖一抛一扬又一落,如此纷纷开谢中,舞阵丝毫不乱,淙淙地越流越急,仿佛天然织在舞筵上,只是被楼心一阵风吹皱了。
珠缨银蔓光腾射,煌煌五色衣烂漫,又为明晃晃的乐声所濯洗,更是到了令人目眩神迷的地步,单烽拧开目光,却猝然撞进一泓冰水里——
谢泓衣坐在长筵无人处,单手支颐,银钏懒在肘间。那半张脸毫无血色,可满座华光才一照面,就被近乎凌厉地浇灭了。
单烽愣了一愣,当即大步走到他身边,毫不客气地落座了,肘弯咚地压在案上,震得谢泓衣手肘跟着一跳,银钏却毫不摇荡,只囚着那一片皮肤。
“你是属野象的么?”谢泓衣道。
“想不到城里还有天夷乐舞?”单烽道,“谢城主,你平时就听这个,怎么也没见你心平气和些?”
谢泓衣哂道:“你要不要开窗吹会儿风?”
单烽一望外头沉重如帘的风雪,道:“不了,这么一来,很难不想宰上几个雪练。”
“那你又何必问我?”
单烽和他并肩而坐,只是高出了大半个头,身形更多震慑之意。
“刚刚摘灯笼的时候,你就很不高兴。难道我应该知道你的名字?”
谢泓衣平淡道:“多虑了。难道你有什么地方讨人高兴?”
单烽哈哈一笑:“要是我能知道呢?谢城主,要不要打个赌?我输了,任凭处置。我要是赢了……”
谢泓衣面孔微微一侧,毫无和他搭话的兴致。
单烽目光却垂在他衣袖上,虽不抬眼,却很用力,几乎刻画出了银钏的形状,把它熔作一副烧红的镣铐。
“我只要你,把银钏褪到手腕上。”
谢泓衣冷笑道:“说无耻,倒还低估了你。”
“好过有人把我当傻子耍。”
“傻子的自觉么?”
单烽道:“我向来直觉很准。我说过,有些东西,化成灰,我也认得出来。”
谢泓衣早有了被猎犬盯上的觉悟,这会儿单烽冲他龇牙,三分是猜,七分是诈,因此他自顾自把玩银钏,连心跳也毫无波澜。
单烽讨了个没趣,也不懊丧,只是移开眼睛。
门窗虽已紧闭,但外头的连枝灯笼却摇荡起来,不时发出令人牙齿发寒的撞击声。
云韶楼甚高,影子要想连根拔起并不容易,但凭着炼影术的手段,攻破此楼亦废不了多少功夫。此刻以灯笼撞楼,甚至可能只是一念而动的顽心。
咚,咚,咚。
单烽道:“瓮中捉鳖,他们为什么不怕?”
满座宾客非但不曾望向窗外,反而悚然危坐,他们身上幻梦般的金光褪去了,单烽得以看清一张张面目各异的脸,上头凝固着同一种神情——恐惧!
来不及留意楼外的异动,眼前的一切已摄去了他们的全部心神。
座下的酒渠里,突然涌来许多大大小小的酒瓢,随着乐声彼此碰撞,单烽一眼便望见,酒瓢柄上皆缠着眼熟的红线。
云韶楼中这么多人,还在行礼?
渠水流觞的同时,更有许多仆侍手捧金盘,在席间急急穿梭,佳肴流水一般更迭。
哗!
酒瓢被一把抓住,提出了水面。瓢外酒水沥沥,在这透明的水帘中,由一双手毕恭毕敬地托举过头顶,酒水晃荡,两枚拇指深深抵着额心。
这是仆役祝酒的手势。
那人半跪在地上,坦肩穿一身朱红色番衣,颈带金璎珞,胳臂处肌肉虬结,泛着黑铜般的光泽,单看其臂展,便知站起身来必然极为魁梧。
昆仑奴?
西北天夷境的昆仑奴,力如熊罴,是充作守卫的好手,那手掌都有蒲扇大小,筋骨突出,献酒时立时显出几分滑稽。
但就在昆仑奴取酒的一瞬间,他身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脸孔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这哪里像是对仆人,反倒像是碰上了催命的魔星!
“宾客不喝酒么?”
无人应答。
“主家就要到了,宾客且饮一杯,免得城主责怪仆招待不周。”
昆仑奴又道,急急膝行数步,将酒瓢捧至一名宾客面前,那宾客露出见了鬼的神情,猛然后仰,一手却紧紧压在案上。
单烽心中不知为何,泛起一阵滑腻的恶心感来,昆仑奴半张脸在酒瓢背后闪烁,乌黑油润的鬈发披在项后,五官甚至称得上俊朗,只是目中两点碧星不定,说不出是可怜还是谄媚。
“宾客,行行好吧,吃上一杯。”昆仑奴央求道,猛地将额心低到宾客足趾上,那人一缩脚,昆仑奴却痛呼一声,整个儿倒翻在毡毯上,酒水泼了一地。
宾客还没发话,他已抛开酒瓢跳起来,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一串耳光:“踢得好,踢得好!是磨勒侍奉不周,打扰了宾客雅兴,宾客见谅,宾客见谅!”
一串巴掌过后,昆仑奴两颊高高肿起,只一双眼睛透着油滑的碧绿,在宾客间滴溜溜转动,转头又从酒渠里捞了一只酒瓢,向单烽二人的方向膝行过来。
单烽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软骨头,不免面露古怪,道:“谢城主积威甚重啊。你好这口?”
谢泓衣道:“不是我的人。”
“那他给你敬酒?”
谢泓衣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是冲谁来的?”
说话间,昆仑奴已挨到了他们桌边,单烽尚未动作,邻桌却是哐当一声响,筷子吓掉了一根。
单烽微一侧目,那是个矫健的少年修士,面目初具棱角,背负旧剑,显然常年行走在外,却穿着一身华贵官袍,玉带虚围在腰间,多腆出了一大圈。
他忽地反应过来,这哪里是正儿八经的官袍,分明就是戏服。
负剑少年盯着昆仑奴,喉头滚动,颈上红绳牵扯出一片熟悉的铜光。
小还神镜。这竟还是个仙盟弟子。
昆仑奴极为体贴,立刻将酒瓢捧到少年修士面前:“宾客可是口渴了?”
少年死死盯着那酒瓢,竟呆在了当场,直到被邻座拿手肘轻轻一撞,方才反应过来,斥道:“谁准你碰我的酒瓢了?”
昆仑奴惶恐道:“为宾客献酒,自然用宾客的酒瓢,您是嫌仆的手脏?”
少年劈手夺过,抛回了酒渠中,面上怒气勃发,昆仑奴身上抖得如筛糠一般,竟一把抓住了席间切羊脍的短刀,向掌上抹去。
“是仆侍奉不周,向宾客赔罪!”
那一刀自掌根旋至指尖,囫囵削下一层,砰地钉在案上,那一张鲜嫩的血红巴掌犹在跳动。
少年修士的脸孔都止不住抽动起来。
“滚!”
昆仑奴臊眉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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