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没来由地一阵恶寒,道:“你说他是我的娘子?”

楼飞光震惊道:“不是娘子?难道阁下找的是男子?”

“啊?”

“啊?”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瞬,单烽被这一瞬间的驴唇不对马嘴震住了,来不及细想自己竟默认男子为娘子这一可怕的事实,转而紧抓着他话中的异常:“小道友,看不清,是什么意思?身形高矮呢?”

他当着谢泓衣的面作此一问,数枚手指凌空描摹起轮廓来:“就在桌边,大概是这样的身形……”

他手指一顿。

那种奇怪的烦躁感又来了,他明明正对着谢泓衣,却如对镜中花一般,无论如何描不出个轮廓。

楼飞光不明所以:“当然看不清,他不是你的影子么?”

此话一出,单烽心跳骤停了数拍,继而发疯般狂跳起来,目光更是死死钉在了谢泓衣面上,后者却神色不变,就连抵着下颌的五指都丝毫未动,目中一泓湛寒的秋水,似笑非笑。

单烽压低声音道:“我的影子根本没有丢,是你取代了我的影子……难怪我没有和那家伙一样发疯!”

“你是刚来的吧?”楼飞光道,“城里的怪事多得很,我们晃荡了有些日子了,也才破解了一二,不到生死关头,千万别进城,唉,说来也迟了。”

邻座少年道:“跟他废什么话,说不定就是来寻死的。”

“百里!萍水相逢,别那么刻薄。”

“跑腿的,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什么都不知道,还到处乱窜,不是找死是什么?”百里不悦道,“是影子很奇怪么?也不知你从哪找来的佳偶,一定不是正道,否则怎么会不知道,所谓的佳偶便是影子?”

“行了,百里,他不知道也很正常,”楼飞光拦着同伴,解释道,“道友,这城里的佳偶分为两种,你应当见过了吧?一种是以物结物,另一种是以人结人,免去了很多麻烦,却也更加凶险,我们在这鬼地方鹌鹑似的缩着,正是为此。礼成之后,就会像你,和尊……尊相公那样,被红绳牵在一处,形影不离。”

形影不离!

此话一出,梳头歌凄厉的唱腔便在单烽耳中轰然回荡起来,此先未解之处,皆被照得雪亮。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

应天喜闻录上的批注小字。

——漫世间痴男怨女,欲如形影不相离……

形影重会,形影不相离……药篓之中,不断重合的雌雄首乌藤……以及此刻身畔,轻若无物的谢泓衣。

他本以为那只是漫无边际的赌咒发誓,如今看来,这四个字早已被尸位神之力所扭曲了,确有所指。

一旦被姻缘红线牵上,其中一方,就会沦为另一方的影子。

形和影,难分离。的确是世上最坚不可摧的关系。

楼飞光抓了抓后脑,道:“百里,你早就猜到了?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上一回才……”

百里面上泛起恼怒的血色,道:“你闭嘴!”

“上一次,我们搜罗的双鱼被人夺走了,不得已只能找人结成佳偶,实在是九死一生,”楼飞光心有余悸,“结成佳偶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感觉自己变得很轻,一阵风都能吹走,迎面所受的一刀,也莫名落空了,后来想起来,我变成了另一个人的影子。百里就倒霉了些,给人做了形,一路挨了许多揍,血都吐了半缸。”

百里道:“楼飞光,等出了城,我迟早毒哑你……”

楼飞光哈哈一笑:“不会吧,我这次还得给小灵当形呢。”

“你最好老实点,长点儿脑子出来,”百里道,“步骤别记岔了,要是害我妹妹给你当了形,不,只要她蹭伤了一根指头,我就把你砂炙了当药引子!”

“我也有药性吗?”楼飞光惊愕道。

他二人你一眼我一语,单烽的目光却始终落在谢泓衣身上,蓦地一笑,犬齿却露出半截,森森然抵在唇上。

“形影不离,嗯?”

“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还哄我当肉盾?好端端的,为什么我就是扛揍的形?你消失的那段时间,跑去动了什么手脚?”

接连三问,语气越来越不善,谢泓衣却只是淡淡道:“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谢城主千年的道行还是狐狸的尾巴?”

谢泓衣的目光往手腕上一掠,那一圈脱臼时留下的瘀青,显得尤为触目惊心了。单烽忆及他后颈处那几枚琉璃针,虽有满肚子的火气喷薄欲出,架不住面前是张单薄的纸人,火星子一撩,便烧得没影了。

“我倒是可以做形,”谢泓衣道,“无非是形死影散。”

“行了吧,别祸害我了,瓷菩萨。我供着你,来,吃个果儿。”单烽道,顺手去面前的铜盘中摸仙桃,还没碰着,那铜盘闪电般移开了,里头的仙桃砰砰直跳。

“不给吃?”单烽道,便见昆仑奴顶着铜托盘腾地跳起身来,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翻了个字正腔圆的白眼,“操!”

那铜托盘绕过他,递到了谢泓衣面前,昆仑奴深深躬身,拿额头去触谢泓衣的足尖,后者眉峰一抬,这家伙不敢造次,一缩脖子,灵蛇般咝咝地膝行退了几步,道:“这位娘子……”

谢泓衣轻轻道:“滚。”

昆仑奴脸上立时泛起潮红,忽地伸出三指,点了点项上璎珞间的一枚铜鉴。

砰!

单烽一巴掌拍在案上,道:“黑朋友,你有些造次了,打什么哑谜呢,让我也听听。”

“他要偷你的影子,”楼飞光道,“你没看过楼里的皮影戏么?三根手指,是三更天。镜子是月圆之时,飞檐走壁……”

“没那么容易。菩萨都不肯解的东西,他能解开?”

百里道:“不用解,是杀夫夺妻。”

“就凭他?让他试试。”单烽道。

“他成心的,我劝你别揍他,”百里道,“若不然,灯灭之后……”

与此同时,昆仑奴又觌了单烽一眼,以手为刀,作势向颈上一抹,又向裆下狠狠一抹。

说时迟,那时快,单烽已飞起一脚,把昆仑奴踹得倒飞出去。

那家伙也不知挨过多少顿揍,一沾地便手足反撑于地,没事人似的翻身起来,从头到脚掸了掸灰,腰上蹀躞带上挂着的数十枚小金鼓,齐齐晃荡起来。

楼飞光望着昆仑奴飞出去的轨迹,半晌道:“你完了,道友。”

周围所有宾客,齐齐向远处挪了几步。

单烽也不管,只向谢泓衣道:“谢城主声名在外啊。就这么招鬼东西惦记?”

“夜路走多了,难免遇鬼,”谢泓衣不冷不热道,“现在他来惦记你了,可好?”

吱嘎吱嘎吱嘎!

四角灯笼忽明忽灭。

黑暗中,有一道巨大的人影闪动着。即便以单烽的目力,也难以看全其轮廓,只知他正借着灯光明灭的间隙,在长案短案间,旋舞若飞。

灯灭处,踏舞动地,似有巨灵神现。只听金环当地一响,那身影已翻腾到身后,光一只脚就有水缸大小,一股股胡椒与檀香相掺杂的浓香,也盖不过那身上的血腥气。

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单烽只在某些嗜杀成性的凶兽身上闻到过,但也不像这样阴邪,仿佛常年浸润在血食中,显出恐怖的神性。

灯一亮,却只有昆仑奴垂手立在舞筵中,眼珠畏畏缩缩瞟向眉毛,仿佛方才的一幕只是幻觉。

显然,这家伙唯有在黑暗中才能显出本相。灯一亮,他就只能做个仆役。

单烽心中刚掠过几个对策,窗外就传来一声巨响,连枝灯笼重重地撞在了楼上。

轰!

地动山摇,门窗洞开。

四角的灯笼应声而灭,一盏都没剩下。

影子,不愧是老朋友。

单烽的嘴角止不住地抽动了一下。

“好脆的灯笼,”他将手肘压在案上,向谢泓衣道,“怪不得你要挑这地方,灯灭了,影子一时半会儿还跑不进来。”

谢泓衣道:“你觉得这是好事?”

“自然,我可不想腹背受敌,老朋友得留到无人处,好好照料才是,”单烽道,自心腹大患中移开眼去,“至于后头来的妖魔鬼怪,何妨一战……”

话音戛然而止。

他终于看清了,那道身影在他头顶上飞旋而过,胯间只围了一圈金鼓,原本就贲突的肌肉上还蘸了一层油润发光的金粉,立时沦落到了下流的地步。

仿佛捕捉到了单烽的目光,昆仑奴在翻筋斗之时,双手环在胸下,刷刷刷地抖了三抖,深邃的胸肌沟壑中又迸射出一大蓬金粉来,一片黑暗中,仿佛天女散花——

单烽沉默片刻,抹掉了满脸的金粉,扯住了衣襟:“……就比这个?我告诉你,我可会光膀子耍火壶,还怕你?”

谢泓衣抵额道:“你冷静点。”

“放心吧,我手头又没油,只是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单烽道,拿红线在谢泓衣腕上结结实实绕了几匝,甚至还顶着对方不善的目光,打了个纽扣结,“他偷人娘子,不会是靠这个吧?他能在这乐坊里混迹这么久,我很难不怀疑城主你的雅好……

“所以谢城主,我们可得说好了,虽然我巴不得你琵琶别抱,但这家伙太邪乎了,绝非良配,坊间跟登徒子跑了的结果无非两种。其一,合谋杀夫,放心,我绝对会拉着你一起去死,至于其二么,始乱终弃,要是这家伙扭头把你弄死了,我也于心不忍,只能——”

谢泓衣抬起的手,微微一顿:“你还有什么鬼话?”

单烽诚恳道:“汝妻子,我养之!”

谢泓衣抓住他的后颈,咚地一声撞在案上。

这一幕显然被昆仑奴看在了眼里,旋舞将尽时,腾地落回舞筵中央,向四座深深一拜,以一种奇异而幽怨的语调道:“仆为诸公献丑了。诸位大人皆为显贵,妻妾成群,然姻缘天定,富贵不能移,仆斗胆,为我家公子讨回意中人……”

“公子?不是为他自己么?”单烽道。

昆仑奴竟然垂泪道: “自上次相见后,公子茶不思饭不想,幽怨缠心,几成病鬼。红绡可在?”

黑暗中许多细细的女声此起彼伏道:“哎——”

“月下三更,楼头镜前之诺,还记否?”

众多红绡齐齐应道:“记得,记得,应天喜闻菩萨为媒,得见郎君,妾不敢忘也。”

“好!得红绡娘子一诺,”昆仑奴慷慨道,“仆侍奉公子十三载矣,虽样貌粗拙,却精通腾跃窃物之术,愿冒死窃取娘子,背负而出,娘子切莫惊惶,免得惊动大人。”

惊动?

单烽望了一圈周围虎视眈眈的宾客,脊背耸动,却被谢泓衣一手按住了。

“笑什么?你当真是来看戏的?”

单烽忍笑道:“滑稽古怪,不妨一笑,这家伙突然间一板一眼的,仿佛是把戏台子搬到了台中央——”

谢泓衣点了点皮影戏台的方向,道:“不然呢?要来了。”

红绡道:“有劳义士,今日夜奔,妾不敢忘也。”

红影四散,没入黑暗中。

昆仑奴面上的油滑之色一扫而空,双手合掌,向半空一伸,身形立时翻了数翻,仿佛撑爆了蛇蜕的巨蟒,一经解脱,便到了顶天立地的地步——

那背后同时冒出数百只手臂来,起初还局促地挤在背后,肌肉虬结,腕悬金环,不断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叮当声,却突然被什么所吸引,向四面八方伸长开去。

所有宾客争相起身,以双掌发疯般拍击桌案。他可算知道回音巷里巨响的来源了。

昆仑奴伸展手臂时快慢不一,有的才露出数根手指,有的已探出半截手臂,有的更是异常迅捷,飞快冲向宾客案前。

谁也不敢挨上这么一下,一时间,拍桌声大作。竟把昆仑奴的手臂一寸寸推了回去。

百余手臂,此消彼长,如群蛇涌动。

显然,拍打桌案,是为了抑制昆仑奴伸展百臂的速度!

但这也不过是拖得片刻罢了。

若说有什么区别……众人拍案的速度与力度俱不同,片刻之后,体弱之人,整张面孔都笼罩在巨手的阴影下,哪怕拼命拍桌,也只能撼动分毫,转瞬就被吞没在身畔狂风暴雨般的拍击声中,其绝望可见一斑。

这一场百人婚仪,并不是单纯地自昆仑奴手下求生,更要由宾客彼此竞争,方见生路!

黑暗中。

一本应天喜闻录哗哗翻动。

应天喜闻菩萨的画像依旧似笑非笑,座下却多了一道昆仑奴的绘影,百臂间暗影丛生,作金刚怒目状。

单烽道:“这戏我没听过。透个底?”

谢泓衣道:“孤本戏。凡间的已经亡佚了,只留存在这皮影戏台上。”

“孤本?那这家伙的身份岂不是水涨船高?难怪会变成精魅。”

谢泓衣道:“他很得应天喜闻的眷顾。难缠,当心。”

昆仑奴磨勒生平最出名的事迹,莫过于杀恶犬,逾高墙,令其主崔生得以夜会高官家妓红绡,又背负二人腾跃而出,盗得一段奇缘。

如此演了百千回,这一张皮影被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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