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服从命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与刘荣的预测稍有些出入。

——当日晚间,梁王刘武确实在王宫内设下酒宴,想要为天子使:皇长子刘荣,以及‘率军’支援睢阳的李广接风。

但李广拒绝了。

拒绝时的说辞也非常合理:战事未艾,睢阳危急,不便与宴。

只是虽拒了宴,李广却又并未完全拒绝梁王刘武的好意。

简单的推辞了一番,便顺着杆子往上爬:如果梁王实在过意不去,就送些酒到城墙上来吧。

时间已经来到天子启新元三年年初,天气渐寒,凛冬将至。

听闻刘荣以金钱价值,来衡量李广今日所为的得失,梁王刘武本还颇有些恼怒,打算上前发泄一番;

但在刘荣后面这段话说出口,尤其是那‘作威作福’四个字,从城楼传至城墙之上、传至成百上千守军将士的耳中时,纵是梁王刘武,也只得悻悻住了口。

果不其然,只片刻之后,李广便稍侧过身,露出那张被夕阳照耀着的侧脸,满目沉痛的回身望向刘荣。

“轮得到你李广邀买人心,作威作福邪?!!!”

“今日一见,果然……”

“今天,李将军至少在睢阳城外,扔下了二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

不知是久攻睢阳而不下,影响到了吴楚叛军的士气,还是李广的意外乱入,让吴王刘濞生出了疑虑;

“——公子不懂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怎样让陇西之民爱戴、他们战死,又会让陇西怎般哀云遍天。”

“陇右三千壮士,于当年那一战幸存四百;”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穷其一生,至死都舍不得修一座的凉亭,李将军今日眼皮都不眨一下,便在睢阳城外弃了两座……”

“甚至就连来睢阳犒军,公子脑子里想的,也只不过是借此为自己造势,妄图日后,染指储君之位而已……”

城楼之上,皇长子刘荣手持天子节,怒目而视;

梁王刘武忙着调酒,城墙上的角楼内,刘荣却是等来了奋战一日,姗姗来迟的李广。

·

“为了一座睢阳城,李将军便不顾昌邑平叛大军的军心士气,悍然抗令私走,以致昌邑大营军心不稳!”

自秋八月初,吴楚之乱全面爆发,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及至今年,仅存的三百人,又都被我充做家丁亲军,带来了昌邑。”

一语出口,不等李广开口自辩,刘荣便满是唏嘘得摇了摇头,再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我汉家,不是只有一座睢阳城!”

“我不懂李将军为何要为一己之私利,而置那三百精锐武卒——那数十百战精骑的性命于不顾;”

而在城楼之上,李广双肘撑在城垛上,一手拿着酒囊,时不时灌下一大口;

“——今日,单是李将军扔在睢阳城外的札甲,便值两座这样的凉亭。”

大致能猜到这股敌意的来由,又因为今日的所见所闻,而对李广这个历史人物大失所望;

同李广说起话来,刘荣字里行间,也就难免带上了些火药味。

“但此刻,这人身上的札甲被扒下,手中的长剑被取走——都成了叛军攻打睢阳的助力。”

“最后仅存的一人,此刻,便站在公子面前……”

“一如当年,我陇右三千良家子愤然从军,奋力抵抗匈奴人十数万精骑;”

“——不知道北方边墙,百姓民有多么疾苦、军中将士在战时,又有多么的艰辛。”

“每枚甲片宽一寸,长二寸,皆以上好的牛皮削制而成,再缝制于厚帛之上。”

“再加上缝制所需的人力,一件成品札甲,作价便不下十万钱。”

听闻此言,刘荣纵是面上不见异色,暗下却也是一阵讶异。

满是悲壮的一番话,终是将刘荣对李广的最后一丝期待败坏了个干净;

李广也不例外。

“——当朝皇长子,假天子节,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不等李广话音落下,刘荣毫无征兆的一声呼号,引得身前的骁骑都尉李广、一旁的梁王刘武当即呆立原地。

···

“先帝年间,太宗皇帝想要修建一座凉亭,少府报价:百金。”

“——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连尸首都未必会被收敛。”

“李将军知道酒能犒劳将士,难道不知道酒亦能乱人心志,以致生乱?”

“身下骑的,更是北墙诸多马苑不知耗费多少时间、心血,长安府库、太仆不知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才终得以驯养出栏的战马。”

“唯一支撑着他们的,是身后的家园,以及生活在家园内的亲人。”

···

“李将军是觉得天下人,都如那三百锐士一般痴愚,以至于没人能看透李将军,并非是自己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

“北军将士听令!”

今日,叛军难得没有挑灯夜战。

“尸首就这么被扔在睢阳城外,任由风吹日晒;”

“便是那匹不知有多珍贵的战马,纵然同样战死沙场,也还是难逃被吴楚贼子分食其尸……”

“李将军说,我不懂。”

“为了自己的仕途,更是不惜送麾下三百锐士、睢阳上百守卒死于非命!”

本只是佯做打趣,实则想要探探李广的底,却不曾想: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话,可是让李广逮住‘教育当朝皇长子’的机会了。

语调淡漠的说着,刘荣也缓缓侧过头,用眼角睥睨着身旁的李广。

“太宗孝文皇帝大惊失色的说:百金,就是百万钱,这是十户中产之家的家产,朕怎么能将十户中产之家的财产,用于建造一座供朕享乐的凉亭呢?”

“——但王叔正于睢阳死战,我尚且能叔侄阋于墙,而外御其辱,代君父奔赴前线犒军!”

——最该死的李广,此刻却好端端活着;

“公子知道那三千良家子中,幸存下的四百人,如今都在何处吗?”

“其上,有甲片共五百五十五枚——取的是我汉家圣数:五;”

如是许久,城楼内,才再度响起皇长子刘荣那极力压制,却也仍带上了些许愠怒的呼号声。

“烹牛!”

“久闻李将军日日豪饮,无酒不欢;”

“——天子乎?!”

是日夜,整座睢阳城,便随之被一阵淡淡的酒香所充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刘荣的语调中,竟是带上了一股不知由来的烦躁。

“为了让我汉家,能有更多的将士穿上这作价十万钱的札甲,我这个生在深宫、长于妇人之手,既不知喜、也不知忧的纨绔公子,在长安少府做了瓷器。”

饶是再怎么看不上李广,刘荣也不得不承认:当年,在朝堂都忙着调兵拱卫长安,以免被匈奴老上单于直捣黄龙,兵临都城之时,自发组织起抵抗力量的那三千陇西良家子,是值得每一個诸夏之民铭记、缅怀的英雄。

“——连战两个多月,睢阳的将士们,早就已经精疲力竭。”

咚!

随着刘荣这最后一语道出口,以及那杆象征着无上君权的三重节牦,被刘荣重重往地下一磕,李广那时刻朝着天的鼻孔,才终于随着弯下的膝盖,而朝向了脚边的地面。

在这秋风萧瑟之下,自城内打在身上的暖阳,以及那灌下一口,便能让整个胸膛都炙热起来的酒水,让睢阳守军将士感受到莫名的心安。

“李将军,似乎很为自己的功绩感到自豪?”

当刘荣说起今日,死在城外的那些精锐,乃至其中的甲士时,李广面上还带着些悲痛;

但随着刘荣一字一句往下说,李广的面色,却是愈发臊红了起来。

“这一切,公子,都不懂。”

——维辟作福,维辟作威,维辟玉食。

“少府于先帝年间上奏:每一枚札甲甲片,单只是所需的牛皮、布帛,便作价不下百钱;”

“犒军!!!”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闻李广此言,刘荣默然。

···

“其余七人,俱为百战精骑,却有四人伤重不治,二人伤残;”

“我与梁王叔,素有嫌隙!”

“敢请问将军:李氏乎?”

···

“我此来睢阳,难道没有带上既能让将士们手脚有力、军心大振,又不会让睢阳被酒香所迷的犒军肉牛吗?”

刘荣知道,李广真正想要说出口的话,还没有吐露哪怕半字。

“被吴楚叛军荼毒的,更不只一座梁都睢阳!!”

“但少府再怎么苦心经营,再怎么从指头缝里抠钱,也终究抵不过李将军今日冲冠一怒,便让我汉家,损失了价值二百万钱的札甲、数十万钱的刀剑戈矛;”

“李将军以为,此,何人之罪?”

“——服从军令!才是武人的天职!”

只是一口一个‘公子不懂’‘妄图储位’,却是让刘荣冷笑连连。

“李将军,不妨直言。”

李广却对此毫无知觉,只满脸沉痛道:“公子,不懂。”

“看不透李将军为了自己的前程,而置国家,置社稷——置父皇于不顾吗?”

——臣无有作福作威玉食。

待李广猜疑不定的轻点下头,刘荣终是缓步走上前,负手屹立于城墙外侧,自墙垛间望向城墙之外。

战后幸存下来的四百余人,于过去两年又折损近百,大概率是跟着李广卫戍边关、抵御胡蛮,同样是为国捐躯的烈士。

“——一具札甲的价值,等同于一户拥田三百亩,宅院有六屋,丁口至少十人的中产之家的全部家产。”

“——眼下,为了傍上东宫太后,更大言不惭,在这睢阳城头妖言诡辩,代当今天子训教皇长子?!”

——对匈奴人,刘荣自然是恨之入骨;

但刘荣也很清楚:这三千人中,于先太宗皇帝十四年战死在陇右——战死在自己家乡的英烈,是为了保家卫国而死。

就好似那三千陇右壮士,如今仅存李广一人,让刘荣感到悲愤!

但这悲愤,又并非全然针对匈奴人。

“生前,这人当是一锐士。”

虽然没有和李广有过交集,今日也不曾有过交流,却也丝毫不影响刘荣,能感觉到李广对自己的敌意。

却不曾想……

“李将军且看。”

“刘氏乎?”

“李将军,当真以为这天底下,没有第二个聪明人了吗?”

非但活着,还大言不惭的在睢阳城头,说教起了当朝皇长子……

说到这里,刘荣终是缓缓侧过身,眯起眼角,神情极为淡漠的看向李广。

“和我说这些话,李将军,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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