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阖家欢乐的晚上,义庄临时处理一具年轻的尸体。
曹秀才没给自己准备棺材寿衣,他穿的是彩云生前给他做的蓝色长衫,棺材要用半成品加工,只能等年后再做。
风似刀子刮在窗纸上面,曹秀才躺在停尸板上,旁边是一对燕子夫妻,和二只小燕子,他的怀里是他亡妻的牌位。
一家人都在这了。
陈子轻为他点长明灯:“秀才,相识一场,别的我不说了,走好。”
“嗷呜”
阿旺仰着头叫。
陈子轻挠阿旺脖颈,他做个任务,交了朋友好也不好,看这生离死别搞得,多伤感。
年二十的前半夜,义庄忙着应付曹秀才的后事,后半夜才点了鞭炮,在劈里啪啦的炸开声响里围着桌子坐下来,不算年夜饭了,只能是填饱肚子。
四人坐在窗边守岁,一壶热茶,四个杯盏,一盘蜜饯,一盘糕点。
窗户被撑开,炮竹燃过的味道被一股股的风送进来,是除夕的味道。陈子轻出神地望着窗外雪景。
魏之恕桌底下的脚踢了踢管琼,在她看过来时眼神示意她安慰小师弟,她轻摇头,曹秀才走了,他这个结局,大概只有小师弟没有预料。
不一定。
也许小师弟比他们还要更早预想到这一点,只是当这一幕真实发生的时候,小师弟依然难以接受,需要时间来消化。
“哎……”陈子轻叹出了声,后背“啪”地一响,他被拍得二魂六魄都回来了。邢剪手没拿开,按着拍他的那块皮肉给他揉,“大过年的,你叹什么气?”
陈子轻颠了颠趴在鞋上的黑狗头,答非所问:“我的嘴巴里面有点苦。”
“那就吃甜的!”邢剪道,“桌上两盘还不够你吃?”
陈子轻慢慢吞吞地伸出手,对面的魏之恕拿了块糕点,塞他嘴里,他咬了一口咽下去。
管琼递给他一块蜜饯,他受宠若惊地接住:“谢谢大师姐。”
魏之恕不干了:“你怎么不说谢谢二师兄?”
陈子轻含着蜜饯继续看雪景,魏之恕刚站起来就让桌底下伸过来的一只脚给踢得腿一软,坐了回去,他把手里大板块糕点吃掉,吹飞散在桌上的糕点碎沫子。
去年四人没有一起守岁,师傅喝多了睡了,小师弟跑乡里玩去了,他守一段时间就乏了躺下了,只有大师姐守到了天明。
前年大同小异。
他们已经好多年没一起
守岁了。
魏之恕脸色一变,我怎么也伤感上了,都是让小师弟给传染的,他起身去拨炭火:“师傅,铁花还打不打?”
邢剪瞥一眼失去好友的小徒弟,沉声:“今夜不打了,元宵节再打!”
到了元宵那日,义庄又点燃了一串鞭炮,比除夕夜的要短一些,雪早停了,但积雪没有化掉,鞭炮炸开的红色炮衣被雪混着泥土覆盖,红的白的黄的搅合在一起,有股子又喜庆又脏乱的感觉。
义庄外的一块空地上放着一个炉子,里面是事先准备好的铁水,陈子轻凑近看铁水沸腾,邢剪把他拉开,手拿一块木板拍打拍打:“管琼,锯末。”
管琼拎着布袋,从里头抓一把掺过些许水的锯末放在师傅的木板上面,按个小窝。
邢剪舀适量铁水倒进窝里,手一扬,铁水和锯末一齐被抛至上空,霎那间,他手中木板猛击上去。
“汪!”
“汪汪!”
阿旺飞一般逃进林中不见踪影,爪子踩成残影,平时沉稳的身形十分狼狈。
在它身后,铁花成片飞洒。
陈子轻下意识就要抱头乱窜,却被眼前所见震撼到了。
那一大片铁花撞到树上落在枝头,迸散出的流光溢彩绚烂至极,“火树银花”在这一刻有了实感,他呆呆看着这惊心动魄的壮观画面,可惜没有相机记录下来,只有一双眼睛,一段记忆。
眼睛带不走,记忆可以。
陈子轻后知后觉自己不能表现出第一次见,他赶紧把张大的嘴巴闭上,表现出“今年还是老样”的表情。
肩头一沉,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的魏之恕把脑袋搭了上来:“师傅打个铁花你都能看傻?”
陈子轻动了动肩膀:“你别靠着我,让师傅看见了,”
“怎样?”魏之恕不以为意地打断,“不论你多几重身份,你都是我的小师弟,我靠一下小师弟的肩膀有什么问题?没有!”
后半句有了胡搅蛮缠的意味,像个撒泼的小孩子。
今儿是元宵节,魏之恕陪师傅喝了几杯,呼吸里有酒气,他不满道:“我说了我没醉,大师姐偏说我醉了,不准我打铁花,不然我怎么也要露两手。”
陈子轻见一朵铁花坠落在他脚边,他还没抬脚去踩,铁花就跳动着消散了,这奇景转瞬即逝昙花一现,却能让人感受到丰收,快乐和幸福,都是好词,好景象。
肩膀重死了,陈子轻推魏
之恕的脑袋:“大师姐还不是关心你。”
魏之恕吹他脖子上的毛领子玩他冷不丁地察觉一道目光刺过来不用抬头确认都知道是哪个。
陈子轻还没提醒魏之恕对方就先他一步直起身后退点坐到地上伸出双手接铁花。
二分醉演成了七分醉的样子。
陈子轻用袖子把要飘他手上的铁花打掉无视了他得逞的笑容。
“昭儿过来玩!”邢剪吼道。
“二师兄师傅叫我了你别接铁花了啊。”
陈子轻早就想玩了一直没借口这会儿他对着魏之恕叮嘱完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他真正上手才意识到内心是有点怕的怕被铁花烫伤。
邢剪握住他小麻秆似的手腕:“没事师傅教你。”
话落就对大徒弟道:“少放锯末。”
管琼应声:“好。”
她抓少量锯末放在小师弟拿着的木板前端:“手别抖。”
“我没抖是冻的这天多冷啊木板也重。”陈子轻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克服心理障碍在邢剪的指导下打出铁花痴看漫天金丝化作流星比他在现代社会见过的每一场烟花都要好看。
“师傅今年的铁花比往年梦幻。”
邢剪没管世界多耀眼璀璨
“你晕眩确定不是喝酒喝上头了?”陈子轻道。
邢剪哈哈:“你说是那就是!”
陈子轻看他笑就也抿着嘴笑了起来。
在场的师徒二人见他笑心里头都不约而同地松口气这是他在秀才走后的第一次笑。
新的一年总算是开始了。
打了铁花邢剪带陈子轻去乡里看花灯。
管琼和魏之恕没同往他们一个不想碰见厌恶的人一个不愿去熙熙攘攘的街市挤来挤去二人便回义庄清扫门前炮衣。
逃命的阿旺回来了。
魏之恕扫了点碎雪到它身上:“傻狗。”
阿旺耷拉着脑袋轻抖碎雪含糊不清地叫了两声。
“和你主人一样傻。”
阿旺顿时就龇牙咧嘴叫得大声了起来:“汪汪——汪汪汪——”
“可真要把我吓死了。”魏之恕嗤笑“你咬我啊你咬了我就知道你主人是站在你这边还是站在我这边。”
阿旺蔫蔫地摇晃着尾巴去了门头底下前爪
一弯,趴了下去。
魏之恕吐口气,狗知道他在小师弟心里是有分量的,不至于垫底,这结果让他满意,他去伙房拿了几块带肉的骨头丢在阿旺面前:“吃吧。”
阿旺嗅嗅,叼住一块大口啃了起来。
魏之恕盯着狗啃骨头,盯了半天觉得自己有病,这有什么好看的,他一转头,发觉管琼倚着门,神情复杂地看他盯狗。
“大师姐,你听我解释,”
“我懂。”管琼理解道,“你是寂寞了。”
魏之恕的面部一抽,他假笑:“大师姐都不寂寞,我又怎么会寂寞。”
管琼忽然抬头。
魏之恕有所感地做出和她相同的动作。
大片红光从土坡方向飘来,那是由一盏盏孔明灯组建而成的。
管琼道:“谁在那里放的孔明灯?”
“一牲口。”魏之恕阴飕飕地剐了眼飘在义庄上方的孔明灯,他把扫帚一扔,回屋睡觉去了。
管琼明白了什么,她捡起扫帚,听着阿旺啃骨头的声响打扫门前那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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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到处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都按灯栅挂了花灯,造型别致花样繁多,每盏花灯都栩栩如生。电视里的元宵节搬到了陈子轻的眼前,更加细节更加生动,其实这里的人对他而言,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群演呢。
陈子轻买了个年年有余的糖画,边走边舔着吃,邢剪跟在他身后,指间捏着一支糖画,是翩翩起舞的蝴蝶。
每当有行人要碰上蝴蝶,邢剪都会及时将蝴蝶高举,他转着支撑蝴蝶的小棍,感觉蝴蝶在他指尖飞,心里头都是酥麻的。
邢剪没东张西望,他太高了,随意一扫都是黑乎乎的头顶,实在没什么看头。
“师傅,前面有猜灯谜。”陈子轻空着的那只手往后伸,邢剪抬起空荡的左手,甩袖让他拉住,闲散地被他拉着,穿过一波波人群,一道道欢声笑语,觉得人世圆满也就如此。
街尾灯火长明,姜家放置的几排木架下挂满了字条,上面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的灯谜,猜中了就取下字条去后面的管事那里换礼品。
陈子轻才乐了一小会就在心里长叹,这节目适合秀才,要是他在,所有灯谜都能猜出来。
“发什么愣。”邢剪走上来,手中蝴蝶敲在小徒弟的鱼尾上,“要猜灯谜就赶快猜,过会还有花灯表演。”
陈子轻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挨个去瞅灯谜,他猜中一个就让邢
剪揭字条。
渐渐的旁观的视线多了起来。
陈子轻体会了一把小说里的现代人穿越进古代社会装逼的心情他猜中的也不多就六个可以兑灯笼一张灯谜能兑一盏灯笼。
“六盏多了就一盏吧师傅你说要哪个?”陈子轻拿不定主意。
邢剪人高马大地立在他身旁:“随你。”
陈子轻临时有了选择困难症他求助地望向邢剪。
“老虎。”邢剪道。
陈子轻问:“为什么是老虎?”
“老虎就老虎还要问为什么”邢剪拿出袖中手揪他耳朵“你师傅我喜欢
陈子轻把吃痛的耳朵解救出来捂住搓了搓:“可以可以。”
察觉姜家管事的视线在他跟邢剪身上走他忙放下捂耳朵的手抬头正色道:“我们换老虎灯笼。”
管事找了只老虎灯笼笑容和蔼地递过去陈子轻道:“谢谢。”他提着一点都不霸气但是很可爱的老虎灯笼走。
邢剪要跟上小徒弟耳边传来管事的叫声他绕出桌台:“邢师傅。”
“有事?”邢剪面色淡去显得冷漠难以接近。
管事朝他作揖:“我家老爷时日无多大少爷想请义庄代办丧葬。”
“时日无多那就是还有气等姜老爷什么时候断气了再说。”邢剪横眉立目“急什么。”
管事讪笑他要是急那就是大不敬。他不过是传个话试试水罢了。
义庄如若心存芥蒂不愿接管姜家只能提前去县里请人操办。
除了大少爷姜家上下都觉得哪个义庄办都无所谓能让老爷入土为安就好。
管事略一走神邢师傅就阔步追上他的小徒弟圈私有物一般揽着肩走入人群构成了一个独立的小天地和其他人事隔开了。
大少爷想要的就是这样的吧。
有小厮匆匆跑进跟管事耳语了什么管事表情一凝重顾不上这边的灯谜活动急急忙忙去劝阻孔明灯没放开心在玲珑坊发疯的大少爷。
专挑了跟魏兄弟相似的人相貌体型上的都跪在地上被他甩鞭子泄愤场面可想而知。
大少爷清醒了就该后悔了怕传到魏兄弟耳朵里了到时还要怪罪底下人不拦着他。
都让他玩明白了。
管事连走带跑引得路人不满叫嚷邢剪置若罔闻陈子轻好奇地回头被他抠着后脑勺扳回
去。
“别有点骚动就来劲,少管闲事。邢剪训道。
“我就看两眼。陈子轻把年年有余糖画吃掉,呵出的白气里都带着糖味,“我想给大师姐跟二师兄买东西。
邢剪将蝴蝶给他,目光落在他嘴上,有些心猿意马:“买。
陈子轻咬掉蝴蝶翅膀的一个脆角,嘎嘣嘎嘣嚼着吃下去:“不知道买什么,你有什么好的建议吗?
邢剪佯装伤心:“你都没想给我买,你还问我?
陈子轻脱口而出:“你也想要啊?
邢剪这回是真的有了那么点伤心的感受,他闷声拐进一条巷子里,脚步滞了滞,转头去瞪杵在巷口的少年,像是在说,还不进来哄老子!
陈子轻倒是想哄,可他没想到怎么哄,所以他在想,正在努力的想。
谈恋爱很累,和古人谈恋爱,个中滋味几天几夜都说不完。
巷子细长似裤带,上空一条月色洒下来,照不亮邢剪的身形轮廓,干燥的土地面凹凸不平,陈子轻一脚踩进土坑里,一路歪歪斜斜地沿着土坑走到邢剪面前,他把手中断了半个翅膀的蝴蝶递到邢剪嘴边:“你吃点糖画,吃了甜的,心情能好点。
邢剪高扬起眉毛:“老幺看出来师傅心情不好了?
陈子轻趁他张口就把蝴蝶送进他齿间:“很明显啊,你一生气就不叫我昭儿。
邢剪吐出来,笑道:“我怕我不这么明显,你都看不出我在生气。
陈子轻:“……怎么还阴阳他啊。
额头呼过来热气,伴随二字:“这蝴蝶,你用嘴喂,我就吃。
“啊,那多不卫生,陈子轻觉出邢剪周身气压的变化,无奈改口,“好好好,我喂,
“我现在就喂你吃,他赶紧去咬糖画,火急火燎不小心被蝴蝶的长触角扎到脸,懵了。
邢剪放声大笑:“哈哈哈!
陈子轻闹了个大红脸,他举起另一只手上的老虎灯照明,邢剪满面春风无处可藏。
“咳。邢剪竭力压唇角,压不下去,他握拳干咳,带着笑意道,“昭儿,师傅只是皮糙肉厚,心也挺软的,你就不能多想着点师傅。
陈子轻自我反省:“我想了啊,我是觉得你是我的人,我就没……
眼前人没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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