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一个清晨,一辆马车自西明门而出,伴着来往商队匝匝马蹄声,沿着官道一路西行。马车昼行夜息,直到半个月后的一日午后,终于临近长沙郡城门。
荆楚之地,自古物阜民丰。长沙郡自秦始置,大盛开国后,又将附近的部分县乡划分于内,自此慢慢发展,终建成人口逾十万,宅所过万栋的阜盛之地。虽不及金陵繁华贵气,但因这些年无战乱之忧,郡守治下清明,因此城内百姓安居乐业,更吸引了外地人往来做生意。
于是,这个秋爽气清的午后,自金陵而至的马车便随众多商队一起,从长沙郡巍峨的城门缓缓而进,驶入川流不息的人潮里。
马车在人流里行了半刻钟,终于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前停下。御车的老翁冲里头到:“家主,到了。”
车帘忽被人掀开,里头跳出个圆脸侍僮。他一脸兴奋地左顾右瞧,而后对车内人道:“郎君,这宅子甚好,没想到陆二郎办事挺靠谱的。”
车帘再次被撩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当先探了出来,随后,一人手持玉骨扇,从车内走了下来。
这人正是闫风识。此番来长沙郡,他令陆霁与暗卫先行,自己则化身前来采办的药商之子。
怀墨看完宅子,从怀中掏出几贯铜钱交于老翁手中,笑呵呵道:“刘老伯,谢谢您这几日赶车,辛苦了,您早些归家吧。”
赶车的老翁是十天前经过茶肆偶然遇见的,听他说他是长沙郡人,女儿嫁到了外地,这次出门是参加外孙的百岁宴。闫风识见老翁熟知长沙郡风貌,便邀请他一路同行。
老翁见车内的郎君一双灰眸甚为特异,原先还犹豫,但禁不住他侍僮软磨硬泡,终于答应了,没想到一路那郎君言辞温和,人特别有礼。他不仅免费乘了车,眼下还得了银钱,不禁乐得连声道谢。
闫风识负手而立,灰眸映着日光,格外清亮。他问:“刘老伯,向您打听一下,此处去往三仙河还有多远?”
三仙河是长江支流,沿河两岸崇山峻岭,奇峰险峻,风景如画,又因自古流传下不少仙人驾鹤西归的故事,因此一度声名在外,吸引无数人亲历游览。
老翁观他容色,知晓他也是慕名者之一,便笑言道:“城东便有浦口,乘船北行,便可到三仙河流域。不过,再过几天就要刮北风了,到时船行不便,你们要去就这几天快去吧。”
闫风识颔首,再次致谢。怀墨推开院门,一边拉马车一边道:“咦,屋内这么安静,陆二郎怎不在?”
闫风识将行李拿下马车。这院子不大,左右三间厢房,朝东的一间已放置了不少东西,应该是陆霁居住的。他推开西侧的房间,里面收拾得倒很干净,靠窗的一侧置有一方木桌,桌上落了不少尘灰,其下抽屉里露出半张信笺,信笺上隐隐有个“兄”字。
闫风识手指微顿,将信笺从抽屉里抽出。信上的字体龙飞凤舞,看得出是匆忙所写,不过仍可辨认是陆霁的手笔。
“表兄:我已启程前往三仙河,归期不定。”
落款是八月廿八。
算算日子是在五日前,若一切顺遂,陆霁眼下应该已经到了三仙河流域。
闫风识灰眸微动。当然,陆霁前往三仙河自然不是如旁人一般游山玩水,寻仙求道。三仙河南通洞庭,北注长江,南北间绵延数千里,其中几段更是斗折蛇行,萦回蔓绕,而传说中的巫山就在此段。
花了小半刻钟,终于将行李归置妥当。闫风识见怀墨一脸期待,遂出了小院,带他信步而行。
临近重九,街上人人皆佩茱萸,药香幽幽,又有伶人凭栏高歌,唱的乃是《九歌·山鬼》,歌声婉约清灵,引得栏下众人驻足,更有引歌而舞者。怀墨毕竟年少,一路咂舌不断。如此,走了一阵,天色渐渐黯淡下来,便见前方有一座气派茶楼,上写三个大字“有凤来”。
门前站着个白巾伙计,用楚语吆喝着:“菊花茶,菊花茶,一喝喝到九十九。”
闫风识驻了一息,迈步进入楼内。
楼内坐得满满当当,有端茶伙计手提铜制茶壶在堂内奔走,满堂茶香四溢。
另有跑堂见闫风识站在门侧,殷勤笑道:“客官,可介意拼桌。”
闫风识摇头,跑堂带他至靠窗一桌,桌旁已坐了个男人,五十上下,穿着一身灰面长袍,留着八字胡,三角眼倒垂,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倒像道观里替人解卦的卦士。
怀墨正踌躇,闫风识已坐了下来。那灰袍男人抬起半阖的眼皮看了一眼,又蓦然垂下。
跑堂道:“客官,瞧您是初次到我店,我们这儿是百年老店,专营养生茶,当年圣祖文宗帝南下荆州,就来过我店,您瞧那边的金字匾额,就是圣祖亲笔所提。当时他老人家对我店的菊花茶赞不绝口,如今也是我店主打招牌。”
闫风识凝眸望去,大堂正中果真有一块楠木金字匾额,上面写着“有凤来仪”。笔势豪放大气,有笔扫千军之势。闫风识曾在藏书阁里见识过圣祖御批,字体果如匾额上一致。不过圣祖甚喜饮茶,南下荆州到过此处也不足为怪。
闫风识点头,吩咐跑堂上一壶菊花茶。跑堂吆喝一声,很快有端茶伙计前来。
伙计倒好茶,跑堂再次殷勤介绍:“客官,我店的菊花与旁处不同。您也听说过三仙河的传话吧,这菊花正是出自三仙河畔的仙人峰,因菊花形如凤尾,故名为凤尾菊。此菊独在仙人峰生长,花期也只有一月,喝下一碗即有清风解毒的功效,当初圣祖北归途中头疾发作,正因喝了此茶才有所缓解哩。”
闫风识端起茶盏,菊花的清香扑鼻而来。他暗想:难怪圣祖要为之题名,原来这里头还有这样的故事。
他小抿一口,果然入口生津,回甘无穷。跑堂走后,坐他对面的灰袍男人忽睁开眼,叹息道:“如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连这百年老店也要干欺世盗名的生意。”
闫风识微微抬眉,灰袍男人说完这一句,便不再说话。闫风识注意到,他面前的茶盏里茶水犹在,显然没喝几口。
他心中微动,脸上浮起笑意:“请问阁下,为何如此说,这楼里客流如织,想必是茶好才如此。”
灰袍男人打量他一眼,道:“郎君生得好相貌,可惜天生奇疾,非药物能治愈。如果是想寻求医治之法,老夫可劝你打道回府了。”
怀墨张大了嘴,小声道:“郎君,他怎知您……”
闫风识抬手,阻止了怀墨的话,他复拱手,冲灰袍男人道:“晚生有眼不识,先生慧目。晚生家中世代行医,深知此疾难愈,来此并非寻求医治之法,只是乘还能走动时为家父多多照料生意,听闻荆楚之地物产丰盛,故来此寻找道地药材。”
灰袍男人叹道:“原来如此,年轻人如你有孝心者,不多矣。”
“先生之前所言,道此店欺世盗名是为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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