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枝春/怀愫

山间雪越落越密,初还能见亭外苍山,片刻间就只能看见白雪茫茫。

朝华在石凉亭中等了片刻,久不闻笛音再响,心下颇觉憾然,方才应该更客气才是。

甘棠看朝华指尖已经冻得透红,赶紧送上手炉暖筒:“雪越下越大了,今儿怕不能上山顶,姑娘等放晴了再来登山罢。”

朝华颔首。

一行人匆匆下山,刚到殷家门前就碰上了素心,素心道:“姑娘可回来了,夫人正要差人上山去寻呢。”

朝华来不及脱厚毛斗蓬,就抱着那只青瓷胆瓶送到真娘屋中去。

屋中烧了暖地龙,真娘穿一身软红单衣坐在榻上,保哥儿坐在她身前,小手握着枝短画笔,正在学怎么勾线画画。

岳氏一身家蜜色衣裳挨坐在真娘身边,一手珠一手线,在串珠子箍儿:“保哥儿才多大点?笔还拿不稳倒教他画画了。”

真娘正了正保哥儿的手腕,回道:“线越勾手就越稳当,我学画一半功底,都是从描花样子上来的。”

二人正闲话家常,暖帘掀起,朝华抱着枝鲜桃花像阵风似的吹了进来。

真娘讶然:“这大雪的天儿,从哪儿摘来的桃花?这么短的功夫你就去了一趟武陵源?”踩着鞋子下榻,走到朝华身边,口中啧啧称奇,“竟是真花,我还当你寻了枝绢纱花哄我呢。”

朝华把桃枝递给真娘,拍了拍衣上沾的雪花,解下斗蓬:“顶上那处山坳下大概有泉脉在,地气极暖,开了数十株桃花。”

真娘闻惋惜:“你怎不派人来唤我,这样好的景,我得带上纸笔画下来才是。”

朝华温言笑说:“是想派人来的,可好地方被别人先占去了,过些日子看准了无人咱们再去。”

无主的桃花林,自然先到先得。

真娘抚掌:“大雪中赏桃花想想便有趣儿,我得配几样桃花点心,可惜只能做些果子,要是能配上桃花虾、桃花酢、桃花酒,那才有趣呢。”

真娘说着便将青瓷胆瓶抱到窗边,取出张桃花笺来拟菜单。

朝华换了身单衣,坐到保哥儿身边,看他勾着勾着线笔头就歪了,伸出手正了正。

岳氏看见朝华的动作便弯了眉眼:“你同你……嫂子,连正笔的姿

势都一样。”

保哥儿脑袋还低着,笔尖不停,嘴巴却附和岳氏的话:“娘跟姐姐一样。”

真娘刚定了个桃花酥,笑着用笔管点点保哥儿的鼻头:“你翻年就五岁了,还是满口浑叫。”

真娘摇着脑袋叹气儿,保哥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看她,他知道他没叫错,是娘在“浑叫”。

朝华教保哥儿画了两笔桃花,又跟母亲舅妈一起用过晚膳。

等院中人都歇下,她才回房抄写病方。

余杭有丢百病的习俗,年暮将至时将一年收着的药饵药方拢在一起烧成灰,把这包灰丢得越远,疾病越不易上门。

虽只是民间的习俗,却是朝华年年都要做的,就跟清明挂柳条,端阳结长命缕一样。

是她自小到大小心翼翼在做的事,是份美好的祈愿。

甘棠捧了盒点心进屋来:“方才桃林中那个叫夏青的小哥来还点心盒子了。”

不光来还点心盒子,还赞她们给的苏式糖点心好吃,说主子也请她们姑娘尝一尝京中的风味。

夏青收点心盒的时候,对裴忌道:“主子,咱们就这么把盒子还回去,是不是太不知礼数了?”

送礼嘛,有来有往,慢慢不就走动起来了。

裴忌当然没有把整盒糖果吃完,只是换了个盒子盛着,就搁在椅子扶手边,伸手就能拿得到。

看主子不说话,夏青自作主张:“要不然咱们也还两盒点心,我看容三姑娘爱吃甜的,预备两盒内造的糖点心。”

还一个盒子,搭上两个盒子,然后再还,那个词叫什么来着?生生不息!

宫阁就建在最大的暖泉泉脉之上,比宫城中烧了地龙还要暖和,裴忌换了一身府青色纱衣坐在殿内,良久微微颔首。

夏青转身刚要走,裴忌又道:“不要桂花的。”

秋冬日是吃桂花甜点心的时节,南造的点心尤爱用干鲜两种桂花调馅,可这一盒甜食中却一点桂花沫也未见。

嫁不了蟾宫折桂的夫婿,她竟连桂花也不吃了?

心中这么想,却还是吩咐夏青不要选有桂花的。

夏青口中应是,转身就翻了个大白眼,飞奔去蜜煎局挑了十好几种南北细点。

麻片糖,寸金糖和云片糕,椒桃片之类是

南边吃惯了的,奶馅点心却是北边做的好。

夏青选定一盒,又依样每个都盛出一块,放在个九宫格的食盒中往张宿手里一塞:“呐,我忙,你把这个呈给主子。”

张宿皱眉:“主子那儿不是有一盒糖了么?”

也没听说主子爱吃甜的呀?

夏青啧一声,看看张宿那大个头:“你不懂。”

他把点心送到殷府,终于跟甘棠搭上了话,自报家门道:“方才在林中非是主子不报家门,只因咱们家是国姓,就在顶上住着呢。”

甘棠轻抽口气,既是国姓那便是宗室了,怪不得不报官位爵位,真要报了,她们姑娘怎么也得行礼了。

甘棠对夏青和夏青的主家,观感上又好了几分,这才把名字告诉他。

夏青一口一个“甘棠姐姐”,还笑眯眯问站在甘棠身后,板着一张脸的沉璧:“这位姐姐叫什么?”

直到他笑得脸盘都发僵了,才等来一句。

“沉璧”。

若非夏青是担了重任来的,他高低得问上一句“沉璧姐姐娘家是不是姓张?”

他这回算是在甘棠面前混了个脸熟,高高兴兴回去复命。

甘棠一五一十全禀报给朝华,又道:“我瞧过了,有些是咱们在这吃过的,有些还真没尝过,夏青小哥说他明天再来收点盒。”

那两只内造描金的盒子甘棠已经妥当收起来了,换自家的盒子放到桌边。

再没几天就要过年了,今儿姑娘必要把药方抄出来的,这盒点心正好当宵夜垫肚子用。

朝华净手磨墨,落笔之前还叮嘱:“明儿他来,厚谢他。”再多的交际,两边也不会有了。

甘棠拨亮灯火,屋中一时静谧,只有窗外松雪声不住传进来。

朝华抄着抄着药方,还真觉得肚里有些饥饿,想来是早上爬了山,夜里又泡了温泉汤的缘故。

她抄上几页便用银签挑起块点心送到口中,内造的点心是专供给宫妃们吃的,一口一个,吃上一碟也不过巴掌大小。

先是玫瑰豆蓉酥,后是牛乳糖沾子,豌豆黄,芸豆卷,每样都尝过之后,药方也就抄完了。

甘棠已经撑着脑袋,困得眯起眼来。

朝华也不叫她,一张张把药方收理好,预备着明天

一早请佛纸烧成灰。

刚将药方收起朝华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目光投向桌上攒盒点心她恍然若觉。一共九种点心全都没有桂花。

连最寻常的桂花绿豆糕和桂花蜜糕上都没有放桂花点缀绿豆糕还好桂花蜜糕上没有桂花看着光秃秃的哪像是能送得出手的点心?

朝华心中隐隐觉得古怪可她初来京城除了亲戚要说京城里的旧相识也只有当初那个扒船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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