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心理准备的四人当然满口答应对方的要求,并恰到好处的装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皇帝陛下还在悄悄地擦手)。宦者将四人引入軨猎车中,关好车窗扣好车门,窗外还特意笼上一层薄纱,绝不让外面窥伺到车内一丁点动静。
等到四人依次坐好,宦者再入内跪坐,温言细语的提醒他们,自己的“主人”身份格外贵重,所以要谨言慎行、注意保密;而提醒完毕之后;两人就紧闭双唇,垂头端坐,再不发一语了。
在外是轻纱笼罩,在内是略无声响,这辆軨猎车在一片寂静中行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在某处花草茵茵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门外笃笃敲响几声,随行左右的两个宦者立刻起身开门,将四人引了下去。
绕过道路两侧密植的柳树,他们被带入了飘拂摇曳的花丛。绿荫中众人环绕,中间众星拱月的安着一张用纱幔笼罩的软榻,只能隐隐绰绰的看到软榻上的人影。
显然,这就是他们此行终极的目的,神龙见首而不见尾的另一个“皇帝”了。
天颜咫尺,咫尺天颜,相比于宏大严肃的礼仪,这种无声无息而莫测高深的诡秘流程,恐怕更能给人造成精神上的压力。如果换做一个正常的西汉方士,在领略了上林苑这一整套神秘而沉默的规矩之后,神经多半已经在若有若无的猜测中高度紧绷,见到正主后慑于威严,稍一恐吓就要将老底漏个干净。但对于早就经过充分剧透、并且在权力场摸爬滚打过的几人——尤其是穆祺——而言,这种把戏就实在无足称道了。
比如说,穆祺先前在听长平侯讲解召见细节时,心理就一直有所猜测,觉得纱帐后面的天子看起来是若隐若现,威不可测;但实际上很可能是借着纱布遮挡,在幕后大抠鼻屎之类(以武帝的作风,其实也不是不可能吧)——一边抠鼻屎一边听国政,可能也别有一番风味吧。
有此成见在心头,上林苑这番装腔作势的威严,当然也就没有什么效力了。两个宦者快步上前,匍匐拜倒,小声报告了这几人的身份;但因为早有约束,所以还是不敢称呼“陛下”、“县官”,只敢称呼“主人家”。而幕后的主人家听完报告,只轻轻嗯了一声,于是宦者转身传话,让请来的方士们“近前就坐”。
皇帝筹谋已久,早就等得很不耐烦,听到这一句后大步向前,只抬手向纱帐中深深做了一揖,一屁股就坐在了安置在草地的软垫上。
他刚一坐稳,四面人影晃动,立刻就是一阵低低的抽气声!
显然,诸位宫人近侍在禁中随行如此之久,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还从来没有遇到过如此胆大狂妄的角色。眼见此人不拜不问,一揖而罢,其无礼悖逆之处,真把众人惊得脸色一变!
但可惜,作为被惊恐注视的无礼之徒,皇帝却只扫了一眼他上一世的臣子,面上依旧是从容淡定,毫无惊惶——早在决策之前,他们就商量过面圣时的礼节问题;依照那时定下的方略,礼数这东西应时而动,要是另一个“他”以天子的身份召见,大概众人无可奈何,也只有老实拜上一拜,恭恭敬敬地行大礼;但既然对方隐匿身份,绝不示人,那皇帝当然就老实不客气,懒得卑躬屈膝了。
白龙鱼服,天下所忌;你没有声明天子的身份,那就只能当一个庶人。庶人与庶人间一揖而罢,又有什么问题?
当然,这样无礼傲慢的举动,按理说是要被忠诚的宫人严厉斥责,沉痛参劾的。但不知怎么的,几位赤胆忠心的宫人刚欲开口,可目光只略微往那商人面上一扫,心里莫名就是一抖,而后张口结舌,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说来奇怪,明明这人的脸他们绝无印象,可怎么看过几回之后,却莫名生出了某种毛骨悚然的熟悉感呢?
帷帐里的人影微微晃动,却不知为何默然不语。既未发怒,也未回答。如此冷寂片刻之后,才传来嘶哑的声音:
“你姓王?”
这大概算是跨越千年,自己与“自己”的第一次通话。即使皇帝早有准备,心中仍然大觉微妙。他按捺下思绪,答了一声:
“正是。”
帷帐后的天子没有再问。他的目光穿透帷帐,似乎在卫、霍脸上停驻了片刻,但终究还是一扫而过,并无过多的关注。
现代化妆技术外加特意兑换的系统服务,勉勉强强还是把场子撑住了。
有皇帝示范,后面几位有样学样,都是在帷帐前一揖而罢,端坐不动。眼见天子并无责怪的意思,方才还因失礼战战兢兢的宦者终于缓了过来,得到允准之后,低声复述了一遍天子的病症,然后才好声好气的请身怀绝技的商人为尊贵的“主人家”仔细看视,但有效用,绝不吝惜诊金。
作为身怀方术的高人,穆祺唔了一声,端坐不动:
“这只是我们兄弟混饭吃的一点手艺而已,恐怕入不了贵人的眼。”
武帝朝规则怪谈第一条:只要你确实有本事,那是真可以在现今的大汉朝堂放肆无忌,乃至于直接阴阳君主的;李少君、文成将军、栾大,都有过天子呼来不上船,以异术傲视王侯的举止;而武帝也从来优容有加,绝无怪罪,乃至表现出了老刘家难得的人情味——不过,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你真有本事”的基础上。如果被皇帝发现了你没什么本事嘛……
唉,其实吃马肝而死也是个不错的死法,对吧,文成将军?
果然,帷幔后绝无动静,宦者代贵人答道:
“天下高人无数,各有巧妙不同,先生何必自谦?我们特请几位降临,自然怀着极大的诚心。”
穆祺道:“在下的医术是对症下药,总要看看脉象,才好斟酌。贵人如果避而不见,怕是扁鹊也无可如何了。”
出言不逊却并无恶意,三言两语之间,就烘托出了一个傲视权贵、自矜法术、孤高遗世独立的高人形象;而这种自矜自持、自带神秘、不以权势假借的气质,却恰恰击中当今天子的好球区,算是他此生都欲罢不能的crush之一。于是帷幔中响动了一声,两个宫人揭开轻纱,从软榻上扶下来一支可称为“强壮”的手臂。
可惜,入夏以来断断续续病了一月有余,这只手臂也显得有些苍白消瘦了;穆祺垂眼打量着手腕,却没有搭上去诊脉的意思——皇帝早就向他警告过了,这个时代的上层显要基本人人都会一点医术,只需看上一眼,就能知道他诊脉的手法是否规范;要是被人看出了他三脚猫的野鸡水平,还不知道会弄出什么乱子。所以他最好避开在医学知识上的绝对短板,卖弄一些不会被发现的手段……
穆祺又打了个响指,一道淡蓝色的火焰蹭的窜出,在手腕上一燎而过,随即消隐无踪。这一手羚羊挂角,略无痕迹,四面立刻多了低低的惊异声。
穆祺拢好双手,镇定开口:
“足下这是中了暑气,要发散发散。”
侍奉在旁边的宫人立刻代主上询问:
“我家主人一向起居有度,怎么会突然中了暑气呢?”
“真是‘起居有度’么?”穆祺淡淡道:“尊驾恐怕已经好几个月都没有早睡了吧?秉烛而起,做长夜之游……喔对了,还有暴饮暴食,大量摄入寒凉刺激的食物,这都是非常伤身的呀。”
伸出帷幔的手立刻就是一颤,薄纱后面的人终于再次开口,声音还是同样的嘶哑:
“你怎么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自然是皇帝自己泄漏的机密啦!
这几个月里穆祺与孝武皇帝陛下朝夕相处(或曰彼此折磨),他已经完全掌握了对方的作息规律。一开始穆祺还以为大汉天团的习惯与普通古人相差无几,遵循的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则,因此特意调整了安排,尽力适应这样复古而自然的时间表。但等到接触一久,他立刻惊愕的发现,皇帝陛下的习惯居然和现代大学生相差无几,走的都是熬夜修仙的路数!
当然啦,皇帝熬夜修仙,是没有手机网游可以消遣的;但封建时代长夜宴饮的快乐,其实也并不逊色于聚众开黑;尤其是在酷热难当的夜晚,皇帝常常会召集心腹近臣游猎饮乐,作歌唱和;大汗淋漓后再痛饮冰镇的蜜水甜酒,快乐无可比拟。而到访现代之后,这种恶劣的习惯也被原模原样的保留下来,甚至在新鲜事物的刺激下进一步深化了——快乐水!炸鸡!冰西瓜!游戏!原来天下的欢乐,还可以这样无穷无尽!
所以为什么皇帝到夏天常常容易生病?什么又叫“感于时气”?天天熬夜到凌晨一点,喝酒吃肉后狂灌冰水,冷热交替反复搓磨,不会生病才叫咄咄怪事!
现代还有随手可得的药物做保护,古代只能靠免疫力硬扛,硬扛久了忍不住,不就是现在的下场吗?
穆祺从容回答:“当然是看脉象看出来的。”
“……你都还没有诊脉。”
“我不是说过了吗,只需‘看看脉象’。现在我已经看过了。”穆祺像模像样的说:“尊驾的脉象疲弱无力,躁郁不安,显然是时冷时热,作息失常,长久纵欲所留下的病症。这都是自己胡乱行事、糟蹋本源,才惹下这么大的麻烦。”
侍奉在侧的宫人鸦雀无声,一面是惊骇于对方的眼力,另一面则是恐惧,被这口无遮拦的诽谤吓得不清。而帷幔后的天子则并未立刻作答,似乎也被震了一震——在听从宦官的建议召见这几个方士之前,他就让缇骑仔细检查过对方的底细。而从回报的结果看,这几人是可以称得上一句身家清白的;无论从哪个细节判断,都找不到他们与长安显贵勾搭的痕迹……
没有与上层勾搭的迹象,那就不可能知道君上饮宴作乐的细节,更别说还能精确到“时冷时热”、“暴饮暴食”……难道对方真有什么神秘莫测的方术,可以一眼看出他的底细么?
天子固然笃信方术,但也有基本的警惕心(李少君:其实吧,也未必);在疑虑得到完全印证之前,绝不会轻易表态。所以手臂震动后随即平静,不叫外人窥探出更多细节。但对面那姓穆的方士从容不迫,再次笃定开口:
“……此外,尊驾最近吃的荔枝、柘浆(甘蔗汁)也实在太多了。这些东西固然甜蜜可口,可以解病中的苦渴;但秉性燥热,对病体是相当不宜的……”
这又是一个绝密情报,甚至是比皇帝的作息更绝密的绝密情报——天子是近几年才养成的吃荔枝饮柘浆的爱好,而这两样进贡的佳果珍稀罕见之至,就连京中顶级的勋贵也未必能知道消息。如果可以这样肯定的推断出这样的机密,那说明此人确有意料不到的本事,绝不是招摇撞骗的角色。
一旦意识到对方的本事,天子的态度立刻就改变。他主动开口,声音大转温和,甚至主动用了尊称:
“先生说得有理。不知该如何调治?”
“吃些丸药也就是了。”穆祺道:“不过,药石毕竟只是细枝末节,根本总得自己保养;尊驾还是要自爱自重,不要纵欲酗酒,太过贪图享乐。”
这大概就是人设的好处了。要是太医们战战兢兢的提出来要尊上禁欲修身,大概只会换来天子一个不耐烦的白眼。但要是由一位手腕高明的方士郑重发出警告,天子却是沉吟踌躇,片刻后才缓声发言:
“……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
【aqshu.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