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主家已经落座,江时晏自然和母亲璃姨娘一起,坐在宴会较为偏僻的角落。

江时晏自然明白,这次能从正门进入正厅,是父亲破了例。在正门前当众训斥大公子,是给足了他面子。

他自然不敢奢求太多。

雷霆雨露皆君恩,这个道理,他懂的。

虽然现在还是住在破旧的寒微轩里,但今时的寒微轩,也没有往日那般,冷到冻骨。

难得一见,连江府下人都嫌弃的寒微轩,于寒冬腊月时,竟也能让炭火熊熊燃起。

这焰火,足以驱寒御暖。

往年他总会因双腿受寒,膝盖骨总能感觉到被万根银针扎入,即使盖了棉被,还是让他这般刚毅的人,皱起了眉头。

他总是很聪明,每逢他恰好膝盖疼痛难忍时,双眼只要瞄见锦枝从门外进入,皱的再紧的眉头,也会舒展开来,强颜欢笑地看着她。

锦枝这人,往日虽心口直快了些。她一见到她家的二公子这副面容,又岂会不知道,这时二公子在强忍疼痛呢?

她觉得,二公子很精明,就连璃姨娘都不知道这些。

要不是之前她在门外低头打扫,正当她抬头的片刻,她突然看到她家的二公子低着头,双手紧紧环抱着双腿,咬碎了牙,试图强忍着这蚀骨的疼痛。

那时她还惊讶,她家的二公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直到她主动让二公子撩起裤腿,瞧了一眼:只见那双膝,竟是如此肿胀,还带有红热之色,恐是寒气入体,若不及时诊治,日后怕是……

锦枝善医术,自然知晓那双腿,是长期在风雪一带才能形成的。

而她家的二公子,恰好又常年在寒山一带驻守。

她自然明白,保家卫国,是她家的二公子此生唯一的梦想。

若因为这双腿而耽误了,她不敢想,这会给二公子带来多大的打击……

二公子总是如同往日刚毅,沉默寡言。

可作为他的贴身丫鬟\,她又岂能不明白,二公子的一切言语,皆在不言之中呢?

他知道锦枝是真心实意地关心他。只是……

主奴有别,男女有别。他没能抚过她的发顶,只是笑着看着她,摇了摇头,轻声安慰她:“没什么。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他的话语还是同往日一样,少得可怜。只是这声音……

真是愈来愈小。

他还记得,上一个寒冬腊月,他一同往日般安慰她,却发现,她的眼眶泛红,眼泪也不争气地从那泛红的眼眶里落了下来。

泪虽不汹涌,但这泪,宛如玉珠般,一滴,一滴,砸在了地面上。

亦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从未将锦枝当成自己的奴仆,却把她当成信得过的,家人。

他很少见过女子落泪,璃姨娘再心疼他,他也没见到她落泪。只因他舍不得。

他从不想让人看到,他独自一人舔舐伤口的模样。

他总是这般沉默寡言。

但还是瞒不过锦枝。纵使他再不愿意让女子落泪,她也是这寒微轩唯一懂医术的人。要不是她日日针灸,他的双腿,早就被这寒气折磨而坏死了。

江府会理会一个不受宠的二公子吗?

显然不会。

不受宠的二公子,连下人都能将其视为草芥。

他又瞧了瞧这身衣服,“呵。”终究还是发出了难得能听到的,凉薄的笑声。

只是这笑声里,终归还是掺杂着些许苦涩。

锦枝看在眼里,却疼在心里。

她知道他的二公子,知道她擅闯库房抢夺炭火时,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有没有受伤,而不是炭火有没有拿到;她亦知晓她的二公子,总是会心疼璃姨娘在严冬受风寒,甚至试图把自己的被子和璃姨娘的被子换过来。

她总会听到,二公子会对璃姨娘说,他常年从军在外,这点寒冷不算什么。

可她从未听到,二公子在璃姨娘面前抱怨一声苦,一声累。甚至……都没告诉璃姨娘,他的双腿,深受风湿之症的折磨……

她家的二公子,真是一个只会心疼别人,不会关心自己的大笨蛋!

要不是他今时受新帝封赏,让江御瀚倍感面上有光之外,哪个人还会给他送新衣服啊。

他那些素衣,很多都是穿了旧,破了补的。

缝缝补补,又能穿三年。

母亲的缝补技艺很好,她总能一针一线地替他缝补。虽然他在军中,大部分的时间都是战袍加身,唯有夜晚休息时,才能脱下战袍,身着素衣。

但难免会有破旧的时候。

母亲从来没有责骂过他不爱惜衣物,相反,她总会为他身为北辰男儿,戍守边关而赞赏;亦会因意外看到他身上多处伤口而心疼。

他明白母亲思念之心,他亦明白家国大义。

身为北辰男儿,征战沙场,是他的宿命。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真正心疼他的,也就只有锦枝和母亲了。

他知道他这双腿,常年受寒,一时半会儿怕是好不了了。

他不知道这风湿之症,是否会危及到他的性命。不管结局如何,他总是想陪她们久一点。

他心里很清楚,如果要让这双腿缓解疼痛的话……

自然是要……放弃从军这一执念了……

他从未想过要放弃从军,从军可是他唯一的执念啊……

母亲担忧他,战死沙场。亦知道他的脾气,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所以母亲从来没有阻止过他,只在每逢他离家上战场时,柔声地说:“阿晏,记得平安归来。”

他再想到现在,纵使他立下汉马功劳,依旧没有让她们住在像样的府邸,还是住在这破败的寒微轩。

连这炭火,也算是江璟川施舍给锦枝的。

他愈发愈觉得,他自己,真的是北辰国最没用的江府少将军了。

连给母亲和锦枝好一点的生活条件都做不到……

他从军的执念,又有何意义?

每逢军中演武,他必会用心。只求自己的剑术更精进一些,至少这样……他就不会轻易受伤了。

他在现代看过很多穿越文,文中很多庶子立下战功的,基本上都被嫡子嫡母抢夺了去,家主从未多言过。

他很意外的是,父亲居然……会当众斥责大公子。

他凝视着宴会一脚,心里暗自想道:“估计是这大公子,早已让父亲不满许久了吧。”

他并未多想,亦可不敢暗自窃喜,反而为自己的处境更加担忧。

因为他很清楚的看到,江时愿进入正厅前,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其中的恨意,宛如冰封千年的寒冰般,从他的眼神里,倾斜而出。

他虽驻守边关已久,早已习惯位于北辰国北边的寒山一带,极为苦寒的气候。

而这大公子的眼神,却比寒山一带任何时候都更加寒冷。

此刻的大公子,已经正式把他当作绊脚石了。

庶子压了嫡子一头,可没那么简单。那可是威胁到嫡子继承家业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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