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陵赞卓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在行动上也尤为果断。

他在对素和贵的来使说出了这一番话后,直接将驻军留在了柏海一带,自己则转道,快马折返了吐蕃逻些城。

这出暂时折返,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起码从吐谷浑这边所见的情况来看,那也不过是因为隆冬天气不便进军,钦陵赞卓暂时遏制了攻伐吐谷浑的进度而已。

柏海,又确实是一个适合驻军之地。

昔年松赞干布迎文成公主入藏,便是在这里。

吐蕃辖境内,若论水草丰美,此地也是数一数二。

固然此时仍是寒冬,也不妨碍军队在此获取补给。

更不用说,就算不靠着此地的屯粮,柏海毗邻与吐蕃亲善的党项羌,以及才被吐蕃征伐夺取的白兰羌,从这两处也能获取物资,免于让大军往返徒增消耗。

但钦陵赞卓本人,却是已在一番快马赶路之后,回返了吐蕃王城的所在,站在了他父亲的面前。

……

若只从外表来看的话,禄东赞此刻阖目半靠着,就像是个在窗边晒着午后太阳的闲散长者。

就连鬓边被风吹动的头发,也已显出了愈发斑白的模样,也难怪此前,芒松芒赞敢用他年事已高为由意图将其撤职。

可在钦陵赞卓结束了汇报后,他忽然抬了抬眼帘。

那其中闪过的锐利,顿时让整张脸都颜色鲜明了起来,像是一只刚从瞌睡里醒来的狮子。

“你应该不是一个鲁莽的人。”他沉声开口。

“我当然不是。”钦陵赞卓回答道。

禄东赞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儿子,唇角缓缓浮现出了一抹笑容。

两年多的在外征战,在钦陵赞卓的身上留下了不少改变的迹象。起码今日看来,他已敢更为笃定,自己确实后继有人。

当钦陵应声之时,分明是他禄东赞早年间的风姿。

但该分析清楚的情况还是要说的,总不能因为钦陵赞卓的一句“我可以”,就随便他做出种种安排。

事实上,在禄东赞的计划里,等到今年他将吐蕃内政再进行一番整饬,免得有人会在他的背后搞出小动作后,他就要再次亲征吐谷浑,让钦陵赞卓给他当个副手。

不过今日看来,他家这个长成不久的雄鹰,已经有了自己的盘算了。

甫一出战就遇上了一个强悍的对手,果然不是一件坏事!

他问:“那你应该知道,你被裴行俭拒于吐谷浑门外已有将近两年,对方在防守的本事上堪称惊人。当你的对手并非庸才的时候,他在吐谷浑的时间越长,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越多。”

“你又凭什么觉得,你能如你所料的那样,在这一次拿到足以威慑对方的战果,还能,如你所应允的那样……给大唐送上两份礼物呢?”

素和贵那个内应,已经明摆着被剪除了羽翼,派不上用场了!此人还自视甚高,最多当个推手,而不是个靠谱的盟友。

那么,钦陵凭什么做出这个判断?

“就凭我很清楚,这一场仗若是想要得手,就必然不能按照寻常的路子。”

禄东赞的这句质疑,并没有让这位年轻的将军心生退意,反而更加坚定了他之前的猜测。

禄东赞:“说来听听。”

钦陵赞卓回道:“我们要想一鼓作气剿灭吐谷浑,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一个是吐谷浑在大唐指导下的严防死守,还有一个,就是大唐可能从北面与东面做出的支援。”

“若是没有裴行俭与那弘化公主,我们甚至并不需要担心后者,因为我们有足够的兵力戍守各方隘口。”

他们甚至还有余力,去跟东南方向的南诏争一争资源。还有另外一路兵马继续侵吞象雄残部。

但就是因为这两年间的进攻战消耗不小,哪怕钦陵赞卓以极快的速度成长了起来,从整个吐蕃内部来说,他们也还是不得不做出了一些兵力的调度与紧缩。

禄东赞点了点头,“继续说。”

“我猜,我们这边在消耗战后的处境,裴行俭那边也是很清楚的。这既是我们的劣势,也是我们的优势。”

钦陵赞卓直视着父亲的目光,郑重其事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声东击西是个老办法,但是,若它能起到作用,就是个好办法。”

“你要如何声东击西?”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去给大唐的安西都护那边找点麻烦,让他们以为我们想趁机出兵北部。但实际上的目标不变。”

禄东赞的指尖在榻边的扶手上轻叩了两声,反

问:“我们之前不是这么做的吗?去年我在象雄故地发起大料集,出兵控制了护密,给我们进入南疆打开了一条新路。

“可惜我们联合龟兹发起的叛乱被唐军平定得太快,原本能被利用起来的西突厥可汗内斗,也被唐军快速镇压。

“此外,大食与大唐之间忽然联姻,让我不敢贸然相信,这个盟友真能对我们给出足够的支持……

“换了你,你能做什么?

他顿了顿,随后慢条斯理地发问:“或者说,你要达成何种战果,才能让裴行俭相信,我们真有打算,暂时放弃去啃他们那块硬骨头,转向另一面的扩张?

“你知道的——他将目光往窗外投去了一瞬,才重新转了回来。

“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一场太大的失败。那会……让人找到可趁之机的。

他说是说的自己年纪大了,但被他所审视的钦陵赞卓,依然能从眼前这双清明冷冽的眼睛里,感觉到一种深重的压力。

父亲的分析也一点没错!

他们两次谋划安西都护,都被大唐快速击退,让这个“声东变得不太容易。

第一次是达延将军趁着都曼作乱出兵西域,被苏定方斩杀。

第二次就是那失败的龟兹作乱。

现在,他有什么办法笃定于,自己的佯装进攻西域,真能把吐谷浑和大唐骗过去?

不从儿子这里听到一个足够有说服力的答案,禄东赞只会选择继续按照他的计划来行事,那便是亲征吐谷浑,投入更多的兵力,也去会一会这个裴行俭。

让这场战事,结束在吐蕃将士更多的牺牲投入之中。

然而面对着父亲这句看似温吞实则咄咄逼人的话,钦陵赞卓依然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我已在这几年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比如,我们之前小看了大唐的一些将领,也忘记了我们身在藏巴之地,不可能随时对安西的种种动向了如指掌。就像此次的龟兹之事……我们就小看了伊丽道那边的驻军。

阿史那卓云对阿史那弥射的突然拉拢,确实是远在藏原的吐蕃大相来不及应变的。

这位将领突然因为安定公主缘故被提拔上任,也让人并未在一开始生出足够的重视。

但也恰

恰是这个人,带来了变数。

同样的忽视,他不会犯第二次。

钦陵赞卓继续说道:“我们还总因为地缘问题,将目光只放在距离吐蕃最近的南疆之地,可实际上,整个安西都护境内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上一次龟兹的行动,其实就已经只差一步了,明显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范本。”

禄东赞眸光一动,“你的意思是?”

钦陵赞卓答道:“我想亲自往西域走一趟,不过这一次,我要去北疆。”

“铁勒人经过了大唐那位郕国公的安抚,或许大部分都已重新归顺,但就像阿史那贺鲁身亡后,还会有其旧日部将得到疏勒等国的支持再度反叛,也有阿史那步真这样的野心勃勃之人想要再次尝试自立……铁勒之中,也总能找到些不想听从上国号令之人。”

“阿史那步真的旧部,也应该没能被尽数清除,其中或许有可堪一用之人。”

“此外……”他目光中的杀机顿现,“我会在西域找到一个合适的突破口。”

在钦陵赞卓看来,大唐的天子真是个奇怪的人。

边地明明就是最应当被重视的地方,因为这决定了这个国家是否还能继续往外扩张,起码在吐蕃就是这样。

但在大唐朝堂上犯错的官员,却总会被以施加惩处的方式丢弃到边地来。

可这样的人,在贬官流放后,真的能够守好城池吗?

不是人人都能做裴行俭的!

“父亲觉得——这样的理由够吗?”

禄东赞没有直接答话,而是重新恢复到了微阖双目晒太阳的状态。

在钦陵赞卓险些以为父亲睡着的时候,忽然听他开了口:“我说了,我已经老了。”

近年来他确实日益感觉到力不从心,也正是因此,他果断将内政和军事权力分别托付给了两个儿子,希望在吐蕃官员“父死子代”的规则之下,让噶尔家族的辉煌能够继续延续。

今日的情况也是他的一出考验。

钦陵给出的分析足够理智,也自有一个成功的将军该有的大胆,他又何必做出阻拦呢?

他道:“你去就是了。不过,诸事小心。”

钦陵瞄准的挑动风云之地不是南疆而是北疆,也就意味着,他不可能带去太多的人手。

可这样一来,若是不能尽快拿捏住合适的人,钦陵赞卓自己的处境会变得很危险。

别看禄东赞有五个儿子,但最合他心意的还是这个二儿子。

他不希望这孩子折损在西域。

得到父亲的这句准许,钦陵赞卓当即大喜,“父亲放心,我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我也会将柏海那边的守军安排妥当的!”

有了这样的一份准允,他能负责调度的兵马会更多,执掌的局面也更大。

倘若他真能在其中立下一份不世之功,那他钦陵赞卓的前途便稳当了。

在他尚未掌兵的时候,目睹父亲的风光,他就曾经给自己定下了一个目标——

总有一天,他也要坐到吐蕃大相的位置上!

不过在达成这个目标之前,他还需要成功走出这至关重要的一步。

他刚想到这里,视线中便扫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随即脚步一顿,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走到近前他便发觉,自己方才的惊鸿一瞥还当真没看错,恭敬地朝着对方行了个礼。

“拜见赞普。”

但他是自觉自己的礼数周到,在看到眼前之人模样的时候,被称为“赞普”的芒松芒赞还是不由面色一僵。

身为吐蕃的赞普,也是吐蕃的君王,他本该是最为尊贵之人,可他的地位,却显然无法和他祖父松赞干布相比。

他祖父是吐蕃的兴国之君,他的父亲是年少病逝的遗憾,可他却是少年上位、为权臣所挟制的傀儡。

主弱臣强,莫过于如此。

这个没比他大几岁的钦陵赞卓,明明是在恭敬地向他行礼,可这其中到底有几分敬重,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想到他收到过的种种叮嘱,他压下了心中的憋闷,以如常的语气问道:“将军此时……不是应当在吐谷浑前线吗?”

钦陵赞卓笑了笑,答道:“我年纪尚轻,有些行军计划中拿不定主意,需要向父亲询问,所以回来一趟。”

“说起来——”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依然看起来有些瘦弱的君主,眼中闪过了一抹微不可见的讥诮。

“我父亲经验老到,如今坐镇逻些城,赞普也应当多向他学习才是,以便早日长成个文武兼备的样子。”

听这话芒松芒赞的脸色更为难看。

钦陵赞卓的这份蔑视并未逃过他的眼睛。

而更为直白的其实还是钦陵赞卓说出来的那句话。

他说自己年纪尚轻

可在有那样一位建立伟业的祖父在前他又如何……

如何甘心啊!

心念急转中芒松芒赞已将袖中的拳头牢牢握紧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其砸在钦陵赞卓的脸上。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发难就见已有另外一个人先挡在了他的面前直面上了钦陵赞卓。

“都护怎敢以这等语气和赞普说话!”

“那么不知道没庐氏妃有何指教呢?”钦陵赞卓有些意外地看向了说话之人。

挡在他面前的这红衣姑娘年纪不过十四五岁方才正陪同在芒松芒赞身边漫步。

在这一句质问发出的同时她果断地朝前走出了一步将那个无能的赞普给庇护在了她的身后仿佛是个看护自家鸡仔的母亲。

可她年龄如此之小饶是已经一身华贵衣衫在身也不难看出面貌的稚气来便让钦陵怎么看都觉得眼前场面有些好笑。

但要说她的气势还当真不小。

因为出身“三尚四论”没庐氏的缘故这位王妃也确实有这个说话的资本。

更有意思的是她正是在禄东赞被迫卸任的一年中由吐蕃各族商议出来为芒松芒赞迎娶的本族王妃。

毫无疑问这位王妃的存在就是为了牵制住他们噶尔家族威逼王权的脚步。

“指教?”没庐·赤玛伦冷声反问“我有没有什么指教不要紧但钦陵将军既然还没坐到如本、大论的位置上也就没这个资格对赞普做出指教!”

金银与玛瑙编制而成的首饰没有压制住她本身的贵气反而让她在此刻的仰头质问之间多出了几分威势。

“君是君臣是臣我等已非蛮夷之人难道连这样的规则都不记得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

钦陵赞卓不由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但这吐蕃赞普还没有个赞普的样子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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