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二爷和夫人的坟墓,位于翠雀山临近山顶东侧一片柏树林前的平地。

站在此处远眺,可以看见从江州城蜿蜒流经的汴河支流。

沈曦云记得,这是爹娘自己选的埋骨地。

沈二爷本名沈继,幼时长于宿州山川间,练得一身好脚力,脑子也甚是灵活,能说会道,很快做上宿州城房牙行当的头一把交易。

人人道倘若安家做买卖要租房典房买房的,去找沈家老二准没错。

后赶上前朝大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今日城池被西边的义军攻打,明日又被东边的朝廷夺回,官衙停摆,房契地契成了摆设,沈继没了营生,也不叫那些想落尽下石的人如意,收拾行囊只身出走闯荡。

初时做行货买卖,途中认识了生于兖州出门闯荡的杏林医女曹柔,情意相投结为夫妻,共同定居江州城。

沈继看出两朝交替时土地价格低廉、买卖方便,险中求财,凭借此前做房牙的独到眼光开始用资金购买土地,又在新朝建立后,积极响应发展坊市交易,一步步经营下,得以成了江州城有名的富户。

“因此”沈曦云看着仆役上前清扫墓碑四周,摆放上牛、羊、猪三牲及瓜果鲜花,在祭祀铜盘中燃起火焚烧纸扎祭品,回答谢成烨的问题。

“爹娘在外闯荡半生,见惯了战乱时的风雨飘摇、朝不保夕,并不畏惧谈论生死,早早便定下要一起葬在江州城外,选了一处风景秀丽、视野开阔的地带。”

只是未曾料到,他们在新朝建立安定不到十年,便在外出访友路途中遭遇山贼劫杀,横祸降临,双双没了性命。

谢成烨慨叹:“岳父岳母是通透人,可惜世事无常,弄人作怪。”

说完,走到仆役已拾掇好的祭品前,焚香祭拜。

沈曦云见失忆的谢成烨给自家爹娘行跪拜之礼,有点心虚,告诫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再让谢成烨过来。

不然,日后他恢复记忆想到此事怕是要给她再记上一笔。

“听闻岳父岳母于梦中斥责窈窈,忧心窈窈将来,还请岳父岳母放心,我会护窈窈余生无忧。”

她听见谢成烨这话,连忙双手合十,在心里同爹娘说。

爹,娘,眼前这个男人的话千万莫信,窈窈只是搬你们出来打发他罢了,莫信他花言巧语。

她闭目,继续祈求。

我那会挣钱还温柔的爹、医术高超还心地善良的娘,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窈窈吧,保佑窈窈和他和离的时机早日出现,保佑我能顺利从这桩婚事脱身。

自此天高海阔,她和谢成烨再不用相见。

她求得虔诚,盼望爹娘在天有灵能保佑她愿望实现。

等再睁眼,才发现谢成烨已经祭拜完,站回她身旁。

月白的衣袖滚边一圈云纹,被风吹起,和她腰间淡黄的丝带交错几瞬,又分开。

她朝前踏出一步,避开两人衣袖间的纠葛。

“今日祭祀更多是同爹娘见一面,告知近况,仪式便也都从简,如今也快结束,可以准备待会儿离去了。”沈曦云并未转头,兀自盯着爹娘墓碑说道。

她无甚兴趣同谢成烨一起祭拜爹娘,才刻意嘱咐仪式短些,总归往后她来见爹娘的日子还多着。

谢成烨自认想通二人该有的相处方式,在山下便恢复了冷静姿态,用这段时日最熟悉的温柔语调恢复:“好。”

可身处于翠雀山中,又才想到初遇之事,便控制不住多问了一句,“说来,窈窈似乎从未提过,当初在此山中救下我的具体经过。”

沈曦云愕然,经他这么一提,想起自己的确从未详细说过,只说是在翠雀山给爹娘祭拜途中发现并救下他。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她那时觉得,若说自己是被只漂亮三花狸猫吸引,才走到小路上看见他,是不是不能完美突出她与他的缘份。

所以刻意省略,想当作是上苍安排独让他们遇见。

现在想来分明是少女思春脑子少根筋,要真是缘份,也是孽缘。

“从前没细说,郎君既然好奇问,今日刚巧在此,便说说罢。”

她回头,要带他去那日见到狸猫的地方,习惯性拉他衣袖的动作在半道反应过来急转着一个请的手势。

谢成烨手臂微动,但看着她摊手做请移步的动作又停住自己本欲迎上去的指节,垂眸,眼神落在柔嫩白皙的掌心一瞬,很快收回。

移步跟着她向西侧走去。

沈曦云走到柏树林的外围,林木生长并不密集,从西侧能看到有条羊肠小道,她指着入口道:“那日,我在爹娘墓前待了太久,欲离开时已临近暮色时分,却恰巧看见一只三色狸花猫站在这儿叫。”

她手里比划着狸猫的大小,“黑、白、橘三色混着,斑斓又和谐,那双眼睛漂亮如翡翠,可叫声有些凄惨,我疑心是它身上有伤,欲走近看看是否需要医治。”

“谁知等我走到这里,它猛地窜进小道,不见踪影,我一时心急又遗憾,便吩咐仆役今日走小道下山,看能否再看见这只狸猫。”她边说着,边走上小道,穿行其中。

“在小道上行了一段路程,半点没看见它的影子,反而,见到了受伤昏迷的郎君。”

沈曦云停下步伐,站定,回望身上一路跟随却一言不发的谢成烨,做出总结,“这,便是我当初救下郎君的具体经过。”

不知道谢成烨可否满意,反正她这回,是一句没瞒着,原原本本说清楚了。

谢成烨看着她清亮的眸子,澄澈坦然,同她过去说起此事的神态截然不同,没有半分的小女儿羞涩。

他开口,喉咙里带着点暗哑,“所以窈窈心中不忍,怕我出事,便把我带到山下医馆治疗。”

她应道:“是。”

他有些想问,那若躺在那的是只狸猫呢,你也会救下是吗?

转念间又明白多余,其实她刚刚的一番话已经有这问题的答案了。

在山下构建好的心防出现些许裂痕,但他并未察觉,只当作是山中风大吹起的呼鸣。

他端起不动如山的笑意,说道:“窈窈心善,若不是有窈窈相救,我约莫已葬身山林,横尸荒野,说不准连尸身都被野兽叼去,落入兽腹。”

沈曦云听见这话,暗叹他的假设委实太狠了,把死于非命说得如此轻巧,堂堂淮王,天家皇孙,若真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江州城郊外一座山上,该牵连多少人。

突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窜入她的脑海。

谢成烨失忆流落民间这么久,为什么皇家不差遣官府招贴告示找人呢?是不愿意找还是不能找?

她抿唇,意识到今生她重活后不曾注意的盲点。

可到底天家之事,不好妄自揣测,她就算有什么怀疑也没法印证,只得按下不表。

“娘在世时,在江州开设医馆,来往患者,不论贫富贵贱,皆一视同仁,治病救人为第一要务。她常告诫我,行善之道,不在于大小尊卑,在于问心无愧,我只学到我娘一点皮毛。”

她手指向爹娘墓碑方向,“所以真论起来,还是得谢我娘心善。”

谢成烨应和,“是,岳母养出这样好的窈窈,自然是谢的。”

言罢,伸手,欲带沈曦云退出小道回到平地。

她不好拒绝,便把柔荑虚搭在他衣袖上,稍作借力,蹬步走到谢成烨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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