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陆续让出来,安王回身入室,侍从随即掩上小门。
外间绳床空空荡荡,想来商陆方才出来,已经带走楚卓几人。
丹歌嗖嗖蹿到姚令喜身边,亮莹莹一双眸子贼光闪烁,直接堵耳朵眼儿说悄悄话:“小姐,安王殿下把我们赶出来,莫不是瞧上了小娘子,要独吞了去吧。”
“不许胡说。”
姚令喜声色俱厉,吊梢上挑的眼尾微微一提,丹歌立刻抿唇低头,矮下半截。
“殿下淑人君子,岂能以小人之心揣度。方才我瞧得真真儿的,殿下属实避嫌,一眼都没看过她,若非为我,他定不会与姑娘暗室独处,更何况娘娘即将临盆,不兴再说这种损阴德的胡话!”
“知道了。”丹歌撅个嘴,弱弱地嗫嚅:“小姐好凶。”
“不凶点,你怎知这世上有人玉洁松贞,人品贵重。”姚令喜勾唇哂笑,意味深长:“可不是人人都如你家姑爷,喜欢随便强娶别人来祸害,我看你与其揣测殿下,还不如小心点儿他,万一他要强占美人——”
“怎么可能!”丹歌斜眼哼哼,很看不起姚令喜的样子,“小姐你有点志气好吗?姑爷是那么肤浅的人吗?这就开始担心他为美色所迷,见异思迁,弃旧恋新——”
“算了算了,我一点都不想跟你说话。”
乱七八糟的瞎话听了半截,她真想把手炉塞她嘴里,好叫她闭嘴,谁知丹歌还是不知死活地绞手指,碎碎念:“被人戳中心事也不用恼羞成怒嘛。”
小话传耳里,姚令喜悲从中来,没来由瞅了眼楚老爷子,想起前不久还怪骄傲,得意洋洋地跟人说“丫头我宠的,我就好这一口,”,结果好了,时时刻刻要被她气死。
哎,报应,是报应啊。她欲哭无泪,恨不得把话连同丹歌一齐,全都吞回肚子里去。
好在太常寺卿和谢朗不近不远候着,似乎有话要说,她摇摇头振作精神,示意他们过来。
“殿下万安。”太常寺卿躬身致礼。
“大人免礼。”姚令喜略略思量,径直问道:“你与楚老爷子,是旧识?”
“不瞒殿下,臣下蒙氏与常州楚氏数约姻亲,乃是世交。”
“原来如此,难怪方才老先生摔跌之时,你十分紧张。”姚令喜验证了心中所想,看楚老爷子应该是担忧楚卓,很是心神不定,便直接出声打发:“大人不必在此候着,可与老先生去厢房叙旧。”
“是,微臣告退。”
太常寺卿弓腰后退,怎奈楚老爷子主意已定,丝毫不想抽身,反而扑通又跪,“殿下!老朽有肺腑之言,请借一步——”
“哎呀世伯。”太常寺卿倾身去扶,凑到耳畔,阴悄悄蚊蝇细声:“再得罪殿下,恐怕卓儿都性命不保,万毋纠缠啊。”
什么?楚老爷子瞳孔大震,怎的楠姑娘没得救,还要赔进去一个卓儿?
公主分明十分可靠,世侄何以危言耸听?对上太常寺卿拧成绳的眉毛,他万分地想不透,可机会稍纵即逝,主动坦白总好过被公主查出来,至少梁晏行刺一事,与楚家毫无干系,最多就是收留照顾楠姑娘,万一公主宽宏——
他存着一丝幻想,坚定地不愿走,可太常寺卿年轻力壮,直将他强硬扶起,拖了出去。
“世伯您糊涂啊,哪儿寻来一个不值当的丫头,殿下想要,给就完事了,犯得着为她顶撞殿下?”
想起昨日被打死的司门郎中,太常寺卿心有余悸,左右那姑娘不是楚家人,又得罪了殿下,丢便丢了,否则那么标致个美人,他早给儿子定下了,于是连搀带拽,他拔腿开溜,还不忘吓唬楚老爷子:
“殿下在虎守林地位超然,得罪了她,底下的人手抖一抖,卓儿就没命了。”
“地位超然?”楚老爷子嘿然重复,震惊不已,脑中无数画面闪过——
难怪谢天贶听闻她受伤,丢下楠姑娘就跑!难怪公主殿下抱病都要冒雪前来,驱赶我等!
公主与虎守林互为倚仗,绝对交情匪浅!
忽然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走吧世伯,我在这儿还说得上几句话,先去看看卓儿,余下的,我再慢慢跟您说。”
俩人一去,丹歌狐疑地发问:“小姐方才不是还想审问楚老爷子么,怎的不听听他说什么?”
“我总觉着,他说话弯弯绕绕,叫人糊涂。”姚令喜瞄了眼内间,很是不以为意,“几十岁的老狐狸,还能从八王之乱中全身而退,本事大着呢,咱可斗不过他,自个儿查,总好过被人骗,又走弯路。”
“说的也是,方才他把事儿全赖姑爷头上,也不知是真是假,回头最好找姑爷对对口风。”丹歌暗自点头,暂且偃旗息鼓。
但她心里头,总觉得楚家人都丑兮兮的,绝不可能养出那般美人,指不定怎么给人弄到手的,小姐说得对,确实不能给他们机会使诈。
此时姚令喜身边,除了两个安王的侍从,余下都是自己人,注意力自然就放到谢朗身上去了。
谢朗同她默契相视,走近身蹲下,未语先捞起手腕把脉。
“伯父,”姚令喜抿着唇瓣,垂着眉梢,有点不好意思,“闹得有点儿凶,给您添麻烦了。”
“你在我这儿,又是杀人,又是抢姑娘的,”谢朗忍俊不禁,“难怪天贶那臭小子老躲着你,我这个半老头子见了都怕。”
“伯父。”
姚令喜娇嗔嗔一声唤,谢朗心都化了,把她手腕放回袖中,无限宠溺地轻拍两下。
再拍两下。
“好了,算你领罚了。”他乐呵呵哄好孩子,起身摆正衣衫,视线幽幽转向内间,乍然惊变的神思,让姚令喜都为之一怔。
可里头静悄悄,一丝声音不漏,安王默然伫立,晦暗不明的眼底,心绪无声翻涌,眼前抖若筛糠,仿佛溺水濒死的女子,却似未曾入眼,根本不存在一般。
良久。
他泰然安坐,流露几许赞赏:“不愧是我建福宫的人,那种情况都能保住性命,还哄得章栽月不离不弃,将脏水都泼到宣平侯府身上,引得姚章二姓反目,楠图,你的能耐,真叫孤刮目相看,着实不枉当年,救你一命。”
一句“救你一命”,楠姑娘娇躯一颤,瞬间回到那年炎夏——
古树遮天蔽日,丛林阴森可怖。
昼夜难分,乾坤倒悬,她在小木屋里砍死一个男人,气喘吁吁骑到他身上,翻转斧头,举过头顶,一下又一下,将他砸成烂泥……
忽然“吱扭”一声,门缝中一双眼睛陡然圆睁,她一眼瞟到,直挺挺起身,跨过尸泥,披着血衣,握紧斧头,追了出去……
“你既没死,”安王安王平淡的语气,将她唤回现实:“只好继续为孤效力了。”
“……”
“怎么,不愿意?”
“……”
“孤向来不喜欢勉强。”安王漫不经心,“你可以不听话,不过章栽月很快就会知道,他爱而不得多年的楠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那他也不会放过你。”楠姑娘气若游丝,嘴角牵起一抹鱼死网破的解脱。
“若能与他直接交手,孤引首以望。”安王一脸淡然,“可惜你不给机会不是么,那夜那样惨,你为何不与他说实话?
他那么看重君恩社稷的一个人,为了你,甚至都不惜与中宫为敌,实在令人动容。孤实在好奇,假使他知晓西北乱局竟是由他最爱的女人一手挑起,他是会为你遮掩,还是会怒不可遏,杀了你泄愤?”
“我已经一无所有,是个死人了,还在乎死在谁手里么。”楠姑娘古水无波。
“话不能这么说。”安王晏然自若,“无辜蒙难与获罪伏诛,总归还是有所区别。为你请旨赐封的晋亲王,外加庇护你在此治伤的楚氏,可都得指着你的清白,才能有安生日子过。”
“王爷怎么还抬举我,拿我当人看。”楠姑娘胸脯微微起伏,似在发笑:“我狼心狗肺,贱命一条,最恨那些为了讨好章栽月而接近我的人,巴不得捎上他们一块儿死,黄泉路上,正好作伴。”
“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是故忤物而不慑。”安王起身缓缓行至她床前,戏谑地笑道:“你如今也悟了呢。”
“王爷谬赞。”
楠姑娘回以冷笑。
“你是我建福宫的人,受我福泽恩养,自然天资不凡。”
安王优游自若,说话间,自腰间取下一枚拇指大的碧玉葫芦,倾出唯一的一粒药碗,捏在指间,同时利落地捏开楠姑娘嘴巴,投入她口中——
“咳!”
猝不及防,药丸瞬间钻进喉咙!
楠姑娘霎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不!不要!
她不想活!一刻都不想!她已经决意赴死!死了一了百了,遁去阴曹地府,就什么都不用在乎,什么都不需要面对!
用尽所有力气,她手脚并用,奋力挣扎,可她虚弱至极,能有几分力气。
安王立站如松,捂住她口鼻,身子都不曾晃动,她却如穷鸟触笼,断羽折翅,精疲力竭,坠入安王掌握之中,再次沦为他的掌中之物。
“取死容易,偷生却极难。”安王看着她滚动的喉咙,确认药丸滑入腹中,转身施施然,再次安坐。
“孤亲手炼制的金丹,保你一条小命绰绰有余,算是赏赐你挑拨姚章二姓的功劳。
只是如此一来,你难免要面对章栽月已经另娶的事实。小公主非池中之物,不费吹灰之力就已接招你在西北的布局,此等人物,想必章栽月招根本架不住,近水楼台先得月,只怕到时候,他别抱琵琶,与小公主双宿双栖,而你竹篮打水,空忙一场。”
须臾间,药效发作,腹中火烧般沸腾滚烫,楠姑娘头疼欲裂,仿佛再次置身那夜的火海,看见那个迎面走来的男人……
“姑娘别怕,我并非歹人,我自宣平侯府而来——”
“故而你须随小公主回府去,要么杀了她,要么你死在她手里,事成之后,孤另有恩赏。”安王冷冰冰的话语,一霎将楠姑娘拖回现实。
“我这副样子,如何还能杀人,”楠姑娘求死不能的绝望,化作血泪淌了出来:“你不是很喜欢她吗,为何又要她死?”
“孤当然喜欢她,我朝二百余载,生前就以国号封赐的公主,唯此一例。她本是父皇钦定的太子妃,将来的皇后,孤承继大统,自然要连这位小皇后一并继承,否则另立中宫,岂非不孝。”
安王姿态傲岸,仿若胜券在手,想起姚令喜的模样,眼里溢出华彩,“只是她需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活到孤登基那日,才有资格成为孤的女人。”
“没人想做你的女人!你这个疯子!”
死不了,先前一了百了,冷若冰霜的淡漠,也随之全盘崩溃,楠姑娘咬牙切齿:“你就不怕我跟她和盘托出,将你的野心大白于天下?”
“你?”安王轻蔑的鼻息,飘飘落于地:“你是个什么路数,能拖得动孤王下水?孤劝你还是省点儿力气,留着给小公主身上使去吧。”
“你难道就不恨吗?她容貌远不及你,你才情也未逊色于她,就只因出身不同,你命如草芥,任人践踏,她却身居高位,呼风唤雨,不只嫁了你心爱的男子,就连你的小命,都捏在她手心。上苍如此苛待于你,孤给你机会,切记珍惜。”
“哦,对了。”安王语带嘲弄:“她还有三位兄长,视她如珠如宝,比起你家那位——”
“住口!你住口!”楠姑娘激动若狂,四肢乱蹬,丝被顺势滑下床去。
“这就对了。”安王不咸不淡看她挣扎,一丝怜悯都没有,“怨气郁结,不良于身,堵不如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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