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才要娶彩云,这事定了。良辰吉日是他翻书挑出来的,槐月二十一。

距离那日还有些时间。

阴亲的诸多事宜都是义庄师徒帮忙搭理,分文不收。不光如此,他们还为曹秀才提供了娶亲的所需用品。

准确来说,是邢剪出的银子。

更准确点,是邢剪未来的小娘子出的银子。

红纸买了不少,大红“喜”字和喜贺对联是曹秀才亲自提笔写的,他从清晨坐到黑夜,再点灯坐到天亮,终是提笔写下了喜贺对联。

新郎喜服要现做,陈子轻陪曹秀才去绸缎庄买布。

绸缎庄的小工一听是做喜服,就对陈子轻道喜,气氛顿时就尴尬了起来。

“不是我。”陈子轻指了指身旁的曹秀才,“这位才是新郎官。”

小工见新郎官满头白发,眉眼生得清秀,脸上带着腼腆友善的笑意,眼里却只有灰蒙蒙的哀伤,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个断肠人,要有一场伤心的婚事。

“对不住,新郎官莫怪。”小工赔笑,“您跟我来,我给您看喜服的样式,您挑一款。”

曹秀才挑了彩云会喜欢的款式,龙凤呈祥。

喜服喜服,别的颜色也不合适,就大红色,腰带是金色祥云刺绣。陈子轻及时付了定金,他听见曹秀才愧疚道:“崔兄,真是让你师傅破费了。”

陈子轻拍拍他的肩膀:“别多想了,钱财乃身外之物,用在有价值有意义的地方,那才是……”怎么说来着,编不出来了。

“反正你安心当你的新郎官,其他不用在意。”

曹秀才并未就此心安理得,依然在自我责备:“你的师傅攒银子是为了娶妻,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很不容易。”

“我知道。”陈子轻挠挠头,其实说真心话,能选的话,他是不会选秀才深交的,秀才是个情深意重的人,什么都认真,什么都往心里去,不做减法只做加法,活得累啊。

陈子轻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看到的,这样形容一种人——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哎,秀才啊。

陈子轻定了定神,银子是他跟邢剪借的。

上次买耳环的一两没还,后来又借了买药才的几两银子,再加上这次帮秀才办婚礼,三张借据了。

小工给曹秀才记量尺寸的时候,陈子轻走到邢剪身边,旁观他从布料架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师傅,你要做衣衫啊?”

“随便看看。”邢剪撤回目光“秀才量尺寸要一会才好你陪师傅四处逛逛。”

陈子轻和曹秀才打了招呼被邢剪拉去了街上。

入眼是灿烂日光和古人古物他来这个世界有段时间了也在有意无意间融入进来了离开那天怕是干脆不了了。

第三个任务了

陈子轻的肩膀被握住身子从路外侧捞到内侧头顶有粗喘的喝斥:“走路晃什么神!”

横冲直撞的马车驶过他前一刻站的位置他在前面行人的惊慌叫骂中说:“我在想秀才娶妻的事。”

“师傅我们作为亲友要送祝福吗?”

邢剪叫住挑担子的老伯给小徒弟买了份糖水回到他面前:“怎么送?”

陈子轻跟邢剪大眼看小眼:“是我在问你。”

邢剪舀了舀碗里的糖水:“师傅不知道所以反问你。”

陈子轻:“……”那就是不送。确实也没法送都不知道说什么。

“活人和死人成亲既是喜事也是丧事。”邢剪舀了一勺糖水送到少年嘴边“张嘴。”

陈子轻不好意思:“在外面呢。”

邢剪横眉一瞪:“怎么做师傅的在外面就不能喂徒弟?”

旁边一歇脚的听着了:“你这徒弟不是小娃娃了该让他自己吃不能那么宠着他。”

邢剪面色不善:“关你屁事。”

歇脚的急了:“嘿!你怎么骂人呐!”

陈子轻见邢剪要发火他赶紧把人拽走一路拽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拽到一个僻静点的拐角:“师傅你在这我喂我喝糖水吧。”

邢剪不知道犯了什么病偏要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喂。

陈子轻没办法了只能拉起邢剪的宽袖遮挡他人视线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糖水嘴里甜丝丝的。

邢剪凝视勺子上残留的糖水干燥的唇渐渐抿成了一条直线。

陈子轻偷瞄邢剪一眼又偷瞄他一眼从他给赵德仁做心肺复苏那天之后邢剪就有了心事每天夜里都会醒来压着他亲上很久扣着他的手指把脑袋深埋在他脖子里。

邢剪应该已经怀疑……他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怕他突然就走了。

有些事邢剪不求证是不敢求证。

陈子轻抱着邢剪的胳膊,笑眯眯地指着一个方位:“师傅,那边的酒馆有人在说书,我们去听听!”

邢剪仍由小徒弟拉着他去酒馆。

说书的竟是个白衣女子,脸上带面纱,看不清面容,身段比一般女子要高,声线不娇柔,偏中性。

陈子轻听了会,转过脸看见邢剪眉头紧锁,以为他不爱听,便也就不听了。

算算日子,门客的死期该到了。

陈子轻在义庄日盼夜盼,襄城山上一处道观,门客照常焚香叩拜,他当日离开义庄后就马不停蹄地找上好友,在对方的人脉帮助下接触了几个高人,他们都看出他沾上鬼气,但都说他能活,并告诉他,这个月对他尤为凶险,他想活命就必须待在一个道庙静心修行。

门客选了此道观,只要他熬过这个月,他就没事了。

道观里有很多道士,日夜都要花费大量时间打坐,门客也加入了进去,可他坐不住,总在蒲团上动来动去,心里难以静下来。

今夜也是一样。

门客进行到一半就走了,他叫一个道童烧好水提去他的房间,打算睡前洗个澡。

道童呼哧呼哧把水给他提了过去,还被他使唤,临时接了个捶背捏肩的活。

水淹到门客胸口,他靠在木桶边缘,享受道童的服务。

道童不敢有怨言,一是这位施主捐了很多香火钱帮忙扩建道观,二是因为,施主好用毒,能在人毫无察觉时中毒身亡。

“施主,这力道可合适?”道童询问。

门客闭着双眼:“加重点。”

“好的。”道童脚垫起来给他捏肩,累得气喘吁吁。

门客抚

摸断掉的拇指,他想到那次带了什么去义庄,又控制不住地回忆起了在张家经历的恐惧,身子先是小幅度地抖动,很快就大力抖了起来,木桶里的水花碰撞着四溅。

“施主?施主,你没事吧,施主?”道童收回手探头。

门客的余光冷不丁地瞥见一个脑袋伸在他肩头,他又惊又骂:“滚出去!滚!”

道童莫名其妙被骂,脸色红白交加地跑出了房间。

“胆小如鼠,心里有鬼,哼!”他对着墙抖了抖湿袖子,走了。

房内静了下来。门客坐在木桶里平复片刻,他擦了水披上长袍去床上,几个瞬息后就下床去研制毒药。

研制到半夜,门客才睡下。

道观的道士们大多都睡了,零星几个守夜

的没制造什么响动房内房外都静悄悄。

门客睡得迷迷糊糊的好像听见了别人的呼吸声就在他的旁边很平稳像是正在熟睡可房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的神经刷地一颤

旁边没有躺过的痕迹蜡烛一根没灭都在燃烧着烛火。

门客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他知道是他出现幻觉了最近经常出现这类情况。

“千不该万不该去张家!”

门客无数次后悔他恶毒地诅咒连累他的张家灭门。

过了不知多久门客什么异常都没察觉到他翻身把后背对着床边想想又将后背朝墙里面严丝合缝地紧紧贴着墙壁。

就在门客不自觉地陷入沉睡之际他又听见了呼吸声这次不再平稳二是很大声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紊乱似是快要窒息了。

门客这次没睁眼他在心里碎碎念:“幻觉还是幻觉。”

身上一重有人坐了上来正在一点一点往上爬门客吓得连滚带爬地跑出房间边跑边撕心裂肺地大喊:“道长救我——道长——”

道长为了道观的安宁让门客跟他同睡。

门客要求睡在里面他挨着道长在对方深厚的道行带来的安全感下慢慢松懈。

不知到了几更门客被若有似无的猫叫声吵醒道观里有猫吗还是一只小猫在那一声接一声地叫唤着实在是吵得很。

“道长你有没有听到……”

门客一回头一张青白人脸近在咫尺那是一个女子她平躺着脖子扭在他这边双眼暴突死不瞑目他惊恐地尖叫着挥拳砸上去。

待他手骨酸痛稍作停滞才发现躺在那里的人是道长已经被他打得面目全非。

门客魂飞魄散地爬下了床赤脚踉跄着往外跑他想起来了那不是猫在叫是小孩子的哭声。

张家有个丫鬟和人私通怀上身孕小腹微微突被他灌了毒药一尸两命。

他跑着跑着摔趴在了地上。

感觉有人过来了他欣喜地抬头呼救嘴张大能看见嗓子眼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滴答……滴答……”

有水滴不断掉落在地上一双湿漉漉的绣花鞋出现在他面前接着是第二双第三双第四双……他的身边站了很多女子她们的身上都在滴水。

“滴答”

“滴答滴答”

他紧闭

眼睛面如死灰地大声念咒,周身被温热水流包裹,骤然惊觉自己坐在木桶里。

根本就没起来。

后来发生的一切都是他的梦境。

道观保不住他了,他抖着手穿上衣物,在巨大的崩溃中连夜赶去义庄。

……

天麻麻亮,翠儿拎着个篮子走出秀才隔壁小屋门,她去乡里买豆腐,路过土坡上见到一个人跪在那里,隔着距离喊了声:“谁啊,谁在那!”

没反应。

翠儿壮着胆子走近一瞧,是那个门客,他跪在土坡上面,脖颈诡异地弯曲着,头深深地耷拉在身前,上半身直挺,嘴里塞满了装什么药粉的纸,七窍流血,人已经死了。

“砰”翠儿慌乱地把篮子一丢,撒腿就往回跑。

不多时,义庄亮起了灯火,门客的尸体没被拖回来,他是被毒死的,极大可能是他自己研制的毒药,邢剪和魏之恕蒙上口鼻,就地埋了个门客。

陈子轻之前的猜测落空了,门客不论是死了,还是埋了,他都没有收到积分袋,进度条没动。

那任务的答案就是张老爷。

只等张老爷死了,看他入土。就是还不知道张老爷人在哪,或者是尸体在哪。

陈子轻边当小伙计跟邢剪谈情说爱,边等张老爷的消息。

槐月二十一,曹秀才的小破屋被精心收拾修补了一番,挂上了红绸子跟红灯笼,窗户上贴了“喜”字,对联是邢剪贴的,拍得十分严实,风吹日晒个一年都不会脱落。

按照成亲的流程,曹秀才要去迎娶彩云,他擦着黑暗与天明的交界线出发去县里,义庄师徒四人都在其中,黑狗阿旺看家。

彩云的爹娘不在世了,房屋还在,翠儿当她娘家人。

挂着白花的轿子停在彩家门前,翠儿抱着小姐的牌位放入轿中,她追在轿子后面又哭又笑。

曹秀才骑马往家回,迎亲队伍一路欢天喜地敲锣打鼓,一把接一把的纸钱飘飘洒洒。

陈子轻跟魏之恕一左一右,手拿长白幡,管琼在前面点,她握了根棍子,上面吊了两串白灯笼。

邢剪走在队伍最后,目光始终落在小徒弟身上。

风一吹,白幡和白灯笼都在摇摆,纸钱落得人头上身上都是。

在这个时代,阴婚虽不是多稀奇的事,却是毋庸置疑的晦气,队伍所过之处皆是大门紧闭。

深夜

抬迎亲队伍回程到达出发地点,那些人完事就领

了工钱回家了,张灯结彩的小屋只剩下曹秀才的亲友们。

彩云的牌位被放在堂屋的供桌上面。

拜堂前要烧掉娘家的纸活,管琼吹唢呐,魏之恕敲锣,陈子轻洒纸钱,他们敲敲打打地把那些纸活拿到林间一处空地上焚烧。

灰烬随风散了就是拜堂,曹秀才身前绑着大白花跪在地上,对面是彩云的牌位。

高堂的位置是双方爹娘的牌位。

陈子轻没在现场看,他坐在小院门口数星星,听着邢剪中气十足的喝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

陈子轻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在理性的角度会觉得阴亲愚昧,不受法律保护,毫无意义,对活着的人没有好处,换到感性的频道,那就只有一个想法——秀才高兴就好。

脑中突然响起一道机械音,将他拉回了现实。

【经检测,陈宿主完成标注任务,且符合标准,因此获得六千积分】

陈子轻摸了摸旁边的黑狗:“原来阴亲也算是一门亲事啊。

黑狗蹭他手心,脑袋搭在他腿上。

“阿旺,你没感应到彩云姑娘吗?陈子轻自言自语,“大婚的日子,怎么也没从地府上来看看。

“估计是投胎去了。

“阿旺,你有烦恼吗?陈子轻挠它下巴,“肯定也有吧。

黑狗打着盹。

陈子轻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头上一沉,宽大的手掌按了上来,他问道:“师傅,秀才会不会折寿?

邢剪拨开黑狗,占了那个位置:“不会。

陈子轻松口气,他以为没路可走的标注2完成了,这第三个任务不会再失败了吧。

老天保佑我。

成了亲的曹秀才整个人容光焕发,仿佛他娶的不是一块牌位,而是真实的人,是活生生的彩云。

要不是阿旺没异常,再加上陈子轻自己用柳叶擦眼睛在曹秀才的住处查探过,没有发现一丝阴气,他真要怀疑是彩云回来了。

既然彩云没回来,那就是曹秀才想通了,决定以这样的夫妻关系生活下去。

只要不影响他的寿命,陈子轻是尊重他的。

陈子轻完成了标注2,不代表他就不在乎曹秀才的生死了,他还是希望对方能活着。

夜里,陈子轻趴在床上,邢剪在为他擦洗,他忍不住叨唠:“我都说不用猪油了,你非要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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