尴尬而可怕的沉默持续了片刻,楠叶西忍才终于艰难的移开目光。大概是冲突过于激烈,他的口齿都不太清晰了:

“我不知道世子想说些什么。”

没有直言反驳,而是顾左右言他,言下之意便是昭然若揭了。倭国的使臣眼神游移,却又总是忍不住偷偷的窥伺穆国公世子,试图判断出情报的来历

“是么?”世子神色不变:“那就只当是我的一点胡话吧……此外,烦请贵使转告倭国的高官们。无论世事如何变化,高丽都是中原的咽喉;而为了保护致命的要害,中原可以下定匪夷所思的决心,支付不可想象的代价——哪怕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当然,楠叶先生,相信我,你是不会想亲身体会这种决心的。”

语气轻描淡写,却令楠叶西忍汗毛耸立,真有了汗流浃背的错觉。他木然片刻,才终于涩声开口:

“坚决保卫高丽半岛,这是贵国皇帝的意思么?”

世子仔细看了他一眼,展颜而笑:

“楠叶先生很聪明啊,或者是从你们收买的眼线中收到了消息?好吧,既然双方都心知肚明,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当今圣上的确对高丽颇有不满,也从来没有允诺过要给高丽什么安全保证……贵使的情报是完全正确的。”

都不必探知什么西苑内幕,只要看一看接待高丽使者的规格,就知道圣心已经有所偏向,要借朝贡事务来敲打高丽人了。这一次高丽使臣如此低调沉默,大约也与这隐约的风向有关。

当然,如今的龃龉还是小事,等到册封世子及高丽宫变的烂账正式爆发,双方的关系才急转直下,几乎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而倭国则趁隙入侵,搅动了整个半岛的局势;所谓“征服中国”的痴人梦呓,亦由此而甚嚣尘上,流毒之远,不可计算。

如今的倭人倒未必看得这么深远,但时时关注中原与高丽的秘闻,居心恐怕颇为可疑。楠叶西忍敏锐的察觉到了世子话中含糊的矛盾,立刻追问:

“所以,中原必定保卫高丽云云,只是世子的看法,不是贵国大皇帝的意思了。”

穆祺不动声色:“不错。”

楠叶西忍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照这个意思看,世子并没有得到大皇帝的许可,就擅自对外表态了么?我不懂上国的律法,但也听过儒宗君臣父

子的纲常。世子这样的做法,是该算矫诏呢,还是该算妄测圣意?

穆祺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微有惊讶。虽然被自己借助后世剧透的优势反复压制,但只要稍有机会,这位使臣仍然展现出了毒辣老练的手段。如果真不懂中原的律法,怎么会口口声声,安插的恰恰都是最敏感的罪名呢?

飞玄真君名为玄修暗操独治,擅权之心日益炽烈,决计容不下手下私心揣度圣意,伪造诏令染指皇权。日后夏衍夏首辅暴死刑场,多半就是栽在这个嫌疑上头。用如此的罪名来栽赃,基本就是磨刀霍霍,存心要置人于死地了。

——不过嘛,栽赃嫁祸这种事情,也是要看对方身份的。要是逮住了几个阁老的把柄把锅往他们身上一扣,大概真能吓得几位重臣心肺骤停魂飞魄散,不得不做重大的让步。但对于穆国公世子么……

穆祺径直往靠椅上一倒,翘起了二郎腿:“我无话可说,你要是非要这么想,那我也没有办法。

楠叶西忍的表情僵了一僵。

“我朝高祖的《大诰》特许,上至言官下至耆老,人人都可以上书指斥奸臣;外藩的使臣当然也不例外。贵使要真觉得我做了什么,往礼部递折子就可以了嘛。世子漫不经心,浑然不以为意:“不过当然啦,在弹劾之前,我建议贵使最好打听打听穆国公府的来历,打听达听我爹的身份,再做打算。

他对着楠叶西忍微微而笑,在惫懒中带着某种高高在上、令人反感的傲慢:

“……否则,白白浪费了精力,也是不好的嘛。

不得不说,在勋贵圈子里混得久了,穆祺耳濡目染,居然也学会了那种二世祖纨绔子弟动辄呼唤亲爹的做派。而且吧,以现下的局势,呼唤亲爹搞降维打击,恰恰嗨是最合适的法门。

《我的国公父亲》,晓得不?

穆国公府与国同休,不仅仅是老朱家绝对的皇权支柱,更是当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不可动摇的基本铁盘;世子的爷爷,上一代穆国公曾亲自到湖北迎候真君大驾;世子的亲爹,这一代穆国公更是死命将老登从火场救护出来,并因此严重烧伤,不得不回金陵休养。

因为火灾的缘由颇为尴尬(从后来的调查看,很可能是老道士深夜炼丹炸了炉,玩火自焚),穆国公养伤的事情不好宣扬

。但有这两件事情顶在头上那穆国公府就是本朝铁打的勋贵躺着都能在核心圈子里混一个顶尖的位置。

与他那忘恩负义脑子缺根弦的金孙摆宗不同老道士虽然自私自利刻薄寡恩在权术上的算计却是老辣精准毫无失手——没有人情味的政治是走不远的而老登从来都很晓得在恰当的时候展现温厚也从来没有让政治上的亲信吃过什么苦头。以穆国公府的地位以两代穆国公的事迹除非核心成员公然跳反篡位夺权否则仅仅一个姓氏便是稳如泰山的免死金牌。

而以穆国公世子眼下的表现么……与其相信他蓄谋篡位夺权还不如相信他是高祖皇帝转世文武百官只要v他五十就可以在将来的剥皮实草大清点中保留全尸。

所以吧任凭倭人将事情捅上天去这种指控也没什么大不了。揣测圣意的罪名严重与否全在老登一张嘴而已。而就往日的例子看飞玄真君万寿帝君顶多也就是派太监将世子怒斥一顿扔在家中关几天禁闭拉倒。

所以穆祺有恃无恐非常放松甚至有心情开一句嘲讽:

“……再说我虽然年轻不懂事但毕竟随侍御前好歹还是知道一点圣意的。楠叶先生便这么笃定我朝皇帝陛下一定不会援助高丽么?”

或许是接二连三的被破防楠叶西忍也懒得再做伪装了他冷冷开口:

“世子可能不太明白援助这种事情不单单是说一句话就能办成的是要靠真金白银砸下来的!这样流水一样的开销恐怕是大大的不合贵国皇帝陛下的心意!”

这基本是在明牌嘲讽大安的财政了。倭人眼线遍布内外果然也探查到了当今圣上的真正面目——如果连外廷挪用个几十万银子都要暴怒破防撒泼打滚高喊“朕的钱”;那又怎么可能在高丽身上成千万的砸钱?

一般意义上

这是非常合理非常精妙的推理恐怕也是东瀛野心勃勃乃至于“中日并尊”这种狂妄论调的真正由来……在倭国的某些人物看来中土虽然拥有庞大而强韧的躯干但指挥躯干的中枢却早已

腐朽而昏庸;只要操作得当,以高丽为跳板直取京师,未尝没有一举夺舍的可能。

在数十年后,这样狂悖的想法还真被付诸了现实,勉强统一后的倭国实力臻至极盛,还当真向东亚的秩序发起了冲锋。只是可惜嘛……

穆祺的眼光闪了闪。

“圣上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么?”

楠叶西忍神色漠然,嘴角却是微微一翘,不胜讥讽,仿佛是在嘲笑穆国公世子言不由衷,竟然说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奉承。

倭人对大安朝廷的了解远远超出一般人的想象,怎么从不知道当今圣上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穆祺看得清清楚楚,虽然眼角不觉抽搐,神色却大致平静——他自然不愿意舔老道士的钩子,可“天质英断,睿识绝人”还不真是什么奉承;他对老登的信心,也绝非虚妄。

——简单来说,老道士的道德是拟人的,但老道士的智力却绝对是过人的。飞玄真君自私凉薄阴损刻毒了一辈子,却唯独在关系皇权的大事上从来不含糊。而高丽的安危,恰恰就是这样天大的事情!

穆祺未必懂什么军事战略,但死保高丽死保东北,是自唐太宗以来千余年间,华夏文明最顶尖的政治人物彼此默契的选择;哪怕是在最艰苦而弱小的年月,这种决策的意志都从未动摇,并不惜为此付出血的代价——你可以不相信高丽求援的说辞,不相信大臣们长篇大论的空洞言语,但最好相信这些人物共同的、跨越历史的眼光。

当然,老登的人品道德是绝不能比拟先贤于万一了。但老登对权力的眼光与嗅觉却绝对无可挑剔。如果连他的好大孙摆宗都能毅然决断,果断出击;那么老登只会下手得更狠,更早,更不计代价——在面对权力争夺的关键时刻,老登是绝对不会怂的!

毕竟吧,堡宗这种奇葩也是千古少有的。就算老天爷想给华夏文明上上强度,那有这么一位五百年来不世出的货色也就够了。毕竟地狱十八层的畜牲道里,可供轮回转世的下贱坯子也不多啊。

不过,楠叶西忍显然不能理解穆祺的自信,所以只是冷笑不语。穆祺倒也懒得和他解释什么,更不愿意费脑子继续吹捧。但现在的局势微妙之至,在海防筹划齐备之前,贸然与倭人使节翻脸并非上上之选

;如果过早让倭人看清皇帝的真实面目也难免会激发不可揣测的狂妄野心。

归根到底对倭的决战起码应该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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