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叶西忍仿佛被震得有些脑子发愣,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他愕然转过头去,透过被吹开的铁门望向户外,看到的却是精舍四面倒伏断裂的草木,以及五六丈外坍塌倾颓、砖石四散垮塌的围墙废墟。

……这是炸了个丹炉该有的动静?

穆国公世子叹了口气:“真是失礼!原本是叫他们在花园中安安静静炼丹试药的,想不到竟当着贵客的面出了这样的事情……在下去看一看情况,烦请先生少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老登痴迷金丹大道,亲近的勋贵重臣自然望风景从,家家都备有炼丹的丹方丹炉,反复试验古书典籍中记载的种种成仙秘方,稍有效用便要详细记录;还得精心撰写报告进献圣上。从某种角度来看,这大概也算一种人肉大数据的暴力穷举。可以载入科学发展史的国家级项目。

作为飞玄真君绝对的亲信,穆国公府当然在这个宏大的修仙项目组中担任着极为重要的位置,将来在《道法》杂志上发paper都可以署名二作的那种;国公府的花园内时时炼着一炉仙丹,本来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因为使者来得唐突,丹炉还没来及熄灭,才搞出了这样大的动静

世子显然对丹药甚为挂心,拍干身上的水渍后便匆忙起身,一瘸一拐的的往外走。楠叶西忍木然片刻,却也缓缓站了起来,尾随着世子穿过一片狼籍的花园,靠近了被爆炸直接波及的围墙。

青石砌成的围墙坍塌了两三丈有余,豁口处已经是砖瓦四溅、满地狼籍。豁口内外乌压压站着十几个工匠,见到世子到来立刻躬身行礼,一声也不敢吭。

国公府的仆役显然对这种事故已经很有经验,早就在砖瓦堆中清扫出了一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两把交椅。世子气冲冲坐下:

“又炸了?”

听到“又”字,紧随在后的楠叶西忍嘴角抽搐。而为首的工匠小心点头,一言不发,估计也被巨响震得有些发蒙。

世子翻了翻白眼:

“叫你们仔细又仔细,从来不听!看来人倒是没有什么事,丹房呢?”

工匠们小心指了指地上的砖红色的瓦砾,示意此处就是丹房,或者曾经是丹房——为了节省承担,新建的丹房用的都是松散的砖石,当然顶不住这一计惊天动地的爆炸。

这一点倒不

出世子的意外。但他左右看了一眼,却更添疑惑:

“那御赐的炼丹炉呢?”

工匠们面面相觑,终于还是小心翼翼的向前指了指。世子与楠叶西忍顺着方向向墙外看去,一眼望到了花园中倒塌了一半的假山,以及镶嵌在假山头顶,重量少说有两三百斤的半截丹炉。

至于另外半截丹炉嘛……工匠头领向上指了一指,两人再次抬起头来,看到了挂在头顶老槐树上左右晃荡的炉盖。

痕迹如此清晰,巨响的前因后果也就一目了然了。即使楠叶西忍这种炼丹的绝对外行,也能轻易猜测出一刻钟前丹房发生的恐怖情形——爆炸想必是在丹炉的核心产生,剧烈的气浪在极短的时间内扩张膨胀,迅速震开密闭的炉鼎,将五六十斤重的炉盖吹飞到了七八尺高槐树上,而残存的炉身则像炮弹一样被发射了出去,击垮丹房击穿围墙,直接镶嵌在了数丈外的假山上。

至于爆炸的威力么……楠叶西忍用脚拨了拨地上碎裂的砖块,能轻易分辨出断面处黝黑的颜色。国公府财大气粗,在修筑别苑时采取了当年高祖皇帝修金陵城墙时相似的办法,即以石灰混合上好的黏土烧成灰砖,由糯米水与高粱饴紧密粘合。这样筑成的墙体坚固而又牢靠,即使用锥子也凿不开缝隙。

能够在瞬间摧毁这种墙体的力量……楠叶西忍的嘴角抽搐了片刻。

穆国公世子没有搭理倭国使臣的小动作,他猛拍靠椅,大声怒斥:

“叫你们千万小心,现在还搞成这个样子!你们可是害苦了我了,你们可是害苦了我了!”

他仰头看一眼炉盖,怒气不减,声色俱厉:

“这本是为陛下炼制的丹药,现在叫你们搞砸得一塌糊涂!我怎么向宫里交代?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断不轻饶。你们太鲁莽了,我原本打算给你们从七品的官位,现在为了惩罚这滔天大罪,只能给你们八品了!”

如此气势汹汹,肆意发泄一番,工匠们只能战战兢兢的行礼谢罪,老老实实去领他们那从七品的惩罚了。

等到最后一名八品的罪人退出园外,世子再回过头来向使臣赔罪,请他原谅这一点无意的失误。使臣则瞪着眼睛默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开口:

“世子说,这是为圣上炼的丹药。莫非,贵国大皇帝陛下多年炼制——炼

制的丹药,都是这种……“

都是这种级别的玩意儿?

“倒也不都是这种东西。”穆国公世子很坦率:“实际上,这是近几年才迭代出的新产品,实践的是一条全新的成仙路线。”

楠叶西忍下意识重复:“全新的路线?”

世子很乐意向外藩分享炼丹修仙道路上的技术革新,兴致勃勃的介绍:

“这是龙虎山的道士提出的思路。他们认为,单纯以金丹追求长生不死,最多不过是个地仙果位,不合圣上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大罗金仙掌五雷功过大真人的身份;必得白日飞升证道天仙,才是陛下修持丹道的根本。我本人也很赞成这个飞升成仙的路线,所以一直都在反复试验,向陛下献礼……”

楠叶西忍环视一圈,头一次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是不是出了什么毛病:“这就是……飞升?”

“怎么不是飞升呢?”穆祺理直气壮:“敢问使者,‘飞升’一词是什么意思?”

楠叶西忍正欲作答,却又忽的张口结舌——中倭文化彼此相通,对成仙长生的道术都有基本的认知;而局限于当下生产力及现实体验的贫乏,即使在最天马行空的道家修仙逍遥之术中,对成仙后飞升的想象也是相当之乏味的,远远没有后世种种五花八门匪夷所思的神通玄奇;在绝大多数人的想法里,所谓“飞升”,真就是在天上飞而已!

至于在“天上飞”……你敢说这炼丹炉没有在天上飞过吗?

楠叶西忍的眼睛凸了出来。

大概是受到的震撼实在太强烈了。在短时间尴尬的沉默后,他勉强出声:

“这是不是,不太合常理……”

有这么“飞升”的么?

穆祺不以为然:“修仙本来就是出人意表、匪夷所思!尊使说我的法子不合常理,难道寻常的修仙之法就合乎常理了吗?”

你都能相信服用水银黑铅硫磺可以永生不朽,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人可以靠丹药离地飞天呢?说到底还是思路不够解放嘛!——世子当年曾以此向宫中验收丹药的公公申辩,便堵得公公们两眼发直,无话可说。而今日旧调重弹,倭国使者一样也是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他们无话可说,就说明世子的路线对得无可挑剔,应该继续坚持。所以当事人信心十足,很起劲的

向使臣解释:

“这个理论就是我灵感的来源。我认为,服用铅汞之物求长生,委实不太稳妥;还是拔宅飞升的路线更加可靠。唐宋之初的炼丹方士们不就发现过,用硫磺木炭与硝石制成的丹药,可以使丹炉短暂飞升么?当然,这种飞升的力量还非常弱小,仅仅只能使细小的物体腾空数尺,离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境界还很远。但只要改进配方,加强丹药的劲力,增大躯干的强韧程度,必然能达到让成年人也可以白日飞升的地步!”

说到此处,他犹嫌不足,还从袖中取出一封绢帛,向使臣展示。这封绢书条分缕析,以极为详尽的笔墨记载了穆国公府历次试验的结果。仅从实验记录来看,穆国公世子的设想的确是在稳步推行,并取得了喜人的成果——在最初的试验中,被填入丹药的轻型丹炉仅仅飞升了三尺不到;而在最近的几次试验中,工匠们已经成功让重五百斤的炼丹炉在空中飞升了十五个弹指、将近五丈的高度;飞升高度的不断增加,飞升时间的不断扩张,充分证明了丹药飞升路线的绝对正确。

显然,既然沉重的丹炉都可以在强劲的药力下飞升上天,何况乎只有百十来斤重的飞玄真君?只要再克服几个小小的技术难关(比如飞升的个体该怎么保持肢体的完整),那道长梦想多年的羽化成仙就是指日可待了!

物理飞升又怎么不算飞升呢?甚而言之,这种飞升比某些玄之又玄的方术还要可靠得多!某些方士口口声声,又是元神,又是元婴,究竟有谁亲眼目睹?反倒是使用了丹药后飞升天上的锅盖,那是人人可见,决计掺不了半点假。世子的信心,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可惜,倭人使节还是太浅薄了,太欠缺修仙所需要的飘渺灵感了。在这个足以完全改变整个道术世界进程的实验思路面前,楠叶西忍想到的居然不是成仙了道的光辉愿景,反而是某些无聊而粗鄙的事实:

如果在海战中使用这些炼制的丹药,将其余的,重达数百斤的东西——譬如炮弹、巨石——给“飞升”起来,那种效果恐怕就……

楠叶西忍缓缓的,慢慢的吸了一口气。

在某种复杂而惊惧的心绪下,他注意到了某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细节。譬如世子递给他的绢帛上绣着细小的龙纹与日期,这表示这些实验记录会定期送入宫中

由飞玄真君亲自批阅,得到了最高层绝对的关注;世子所云“奉旨炼丹、“进献皇帝,绝对不是假话!

也正因为如此,刚刚在对谈中便隐约升起的某个猜想,此刻便越发鲜明,而且恐怖了起来——如果躲在深宫中的飞玄真君,日常驱使勋贵所炼制的便是这样的“丹药,那皇帝真正的用心,便万难揣测了!

人总是喜欢以己度人。在野心与欲望中浸泡了太久,楠叶西忍的思维也理所当然的倾向于某种阴谋论的调调。如果东瀛以低调懵懂、彬彬有礼的外表掩盖了自己侵略的野心,那么皇帝一意玄修的外表之下,又是在掩盖什么?

这样痴迷于“丹药,这样反复的试验“飞升,总不会……总不会是也想塔塔开吧?!

他知道大安皇帝的本性,知道皇帝凉薄自私,搜刮无度,阴险而又狡诈,这是决计无可辩驳的罪行。但是吧,搜刮钱财也有多种用途;搜刮来修筑宫殿打造器物供自己享用的,叫做贪污庸懦,不成大器;搜刮来研究“丹药

对于被搜刮的百姓来说,这两种用途都无甚差别。但对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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