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往阴来,天喜红鸾。
今夜城主迎亲,四方城门不闭,凡入城者,需备佳偶一双。
无偶之人,不得闻喜,速去!”
猩红告示被风吹动,发出刺耳的异响。
单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进城后迎面而来的,竟是一张迎亲告示。
迎亲?谢泓衣?
笔迹极为肃杀,胁迫感透出纸背。哪里像是迎接宾客进城的?简直是拦门索要买路钱!
像是知道他急于看清城中全貌,街巷边的灯笼一盏接一盏亮起,里面无火无烛,只有一团团绛红气流,朦胧浮动。
整座影游城,是在一瞬间活过来的。
凡是灯笼照亮的地方,都人影幢幢,热闹得如同人间市集。临街的酒楼里,宾客彼此弯腰作揖,满嘴吉祥话,更有吆五喝六行酒令的。那酒菜的香气,就跟长了钩子似的,能钓长人的脖子。
“恭喜城主,恭喜娘子,城主与娘子必能白头偕老!”
“良辰吉日,实在是大喜啊。”
单烽的目光一掠而过,人人红光满面,他心中却仍掠过一丝森冷的异样感。
薛云跟在他后头,突然冷笑了一下,嘲弄道:“成亲?搞什么,凡人做派。还要随份子么?”
这小子虽趾高气昂,这句话却说对了。
修者要想结为道侣,有自己的典仪,大多平淡如水,怎么会和凡间婚娶一般?不,雪害以来,凡人也都凋零殆尽了,这景象怕是梦里才能见着。
单烽听着楼上喧闹声,才感慨了一声,便有人招呼道:“单道友,快来!今日谢城主迎亲,光两边酒楼里就摆满了酒宴,来者是客。”
云明在不远处朝他摆手,一扫面上颓丧之色。
单烽道:“你们领队呢?”
云明笑道:“运气好,碰上城里的药修了。还赶上这么一出喜事,想来谢城主心情大悦。”
三人在酒楼底下碰了头,想起外头那风雪恣肆的景象,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云明尚且是年轻人,往热闹处一站,恋恋不舍:“这城里还有不少吉物铺子呢。我入道之前,家里就开了家喜果铺子。”
顺他目光望去,沿街果然有不少张灯结彩的小铺,匾额上挂着吉物二字。旗罗伞扇,凤冠霞帔,秤杆花烛……都是嫁娶时用得着的,频频有人光顾。
单烽皱眉。
他在雪原里独行久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被这热闹劲所浸染,反而更警醒,单手抓着镜刀刀柄,先向铺子里打听了城主府的所在,却得知谢泓衣雪猎未归。
等他回来了,两个小辈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
云明是个开朗健谈的。薛云听了几句,就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
“这也算热闹?连个耍把式的都没有。中原点沧州一带,成亲的时候,会用莲花金盘托着十个八优伶跳舞,用鼻子尖托着脚尖,叠成宝塔。最上头翻一串跟头,金盘都不会晃一下。”
云明大为惊奇:“这是修者卖艺么?我只见过耍猴的,挂个红绣球,也做新郎官哩。”
薛云唇边冷笑未散,脸色一下就阴了,以口型冲云明轻轻说了几个字。
——我扒了你的皮!
云明还疑心看错了:“什么……葡萄皮?”
单烽飞起一脚把薛云踹到了墙根上。后者刚要破口大骂,便见一条黑影从墙角窜了出来,扑在他原本的位置。
来人头发蓬乱,十根手指在地上扒拉着,口中念念有词:“佳偶……哈哈哈哈,找到了!”
只见他从土里拨出一条蚯蚓,瞪着眼睛:“怎么只有一个?我的佳偶……你们谁偷了我的佳偶?”
薛云道:“哪来的失心疯?”
那疯子嘶吼道:“就是你偷了我的佳偶,害得娘子发怒,我杀了你!还有你……你!是不是你偷的!”
他瞪着谁,就抓着蚯蚓冲谁扑过去,摔人一脸泥点子。
单烽闪身避开:“偷你什么了?”
“我的阿蚓……它们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镜刀出鞘,刀光划过疯子两指之间,把那蚯蚓竖着切成了两半。
单烽道:“一对。”
半截蚯蚓在众目睽睽下掉进了泥地里。疯子胸口起伏,一把将蚯蚓捡起来,往怀里一揣,纵声狂笑起来:“佳偶……有了,有了!我能行礼了!”
一眨眼功夫,他便奔进了酒楼后的阴影里。
这一场变故令两个年轻修士目瞪口呆。单烽却毫无欺凌疯子的自觉,脸色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回头。”他道,“看灯笼照不到的地方。”
呼呼——
风声穿街过巷。
街巷两畔,还有些似树非树的黑影,在风中如女子般婆娑弄影,垂下无数猩红的丝绦。
一道极其尖细的嗓音忽而钻入耳廓,透出古怪的喜气。
“阳往阴来,天喜红鸾。吉时到,魍京娘子正梳妆——”
难以听声辨位,这一缕声音游荡在整座影游城中,伺机钻进每个人耳中。
霎时间,树影之下,人影攒动。
酒楼固然热闹,可有更多的人,却惶惶不安地躲在树影底下,是明暗分明的两个世界。
谁说来的都是客人?
云明翘首道:“吉时到了?这些人都在路边观礼么?”
单烽道:“不像。”
树下人别说是庆贺了,就连呼吸声都掐低了,生怕惊动什么。
有个颤抖的声音道:“谢城主今日出去雪猎,不知回来了么?可别耽误了时辰……”
“耽误”二字一出,树影下更像是凝固了,唯有猩红丝绦如浪潮般涌动着。
半晌,才有人道:“闭嘴!得盼着谢城主来得越早越好。”
单烽更觉古怪。这盼的到底是新郎倌,还是救星?
魍京娘子……
自进城以来,小还神镜便不再有明显的感应了,钝痛如细微而急促的擂鼓声般,在他脊骨上节节震荡,渐渐与心跳声相融——
影子一直都在。没有离开过。
水中捞月……雾底看花……破局先入局,踏进去,抓住他!
临渊涉水时,单烽的气息反而猛然沉了下去,拜影子所赐,这些年磨砺良多,甚至有了雪野捕狼般的耐心。
他有足够强烈的直觉,这一桩诡异婚事的尽头,一定会有他想要的东西。
尖细嗓音又钻进了众人耳中。
“分钗合钿,形影重会,一愿娘子与郎君,今世和合,情同此镜。梳篦密密,鬓云扰扰,二愿娘子与郎君,永不离散,意如此梳——”
“梳头歌。”云明道,在单烽示意之后,压低声音接着讲了下去,“新娘子出阁前所唱的,求姻缘圆满的,娘子和郎君便如梳齿与头发一般,是永不离分的一对佳偶。”
佳偶。
又是这个词。城门告示上便贴着,疯子也口口声声都是。
这娘子和郎君,仿佛对彼此有着极为强烈的执念,要得到满城的祝福才行。
梳头歌在耳中盘旋不去,树影下一片躁动。
“给,双鲤鱼,花色阴阳和谐,做这次的佳偶足够了,赶紧去找吉物行礼!”
“雌雄蚂蚱?栓好了,也算一对,凑合着用吧。”
“这谁配的?鲤鱼和金鱼?还翻了白的,活腻了,上赶着触娘子的霉头?”
“应天喜闻录在谁手上?给我,再挨个仔细翻翻,到时候可千万别弄错了礼程!”
单烽目光一掠,在不远处的树影下望见了数道人影,说话的是个灰衣修士,在鬓边不伦不类地簪了朵一捻红,仿佛凡间媒妁。
人生地不熟,是该好好问一问路。
树影簌簌,簪花修士刚吩咐完,肩胛上就猛地一麻,被一只铁钳似的手牢牢抓住,拖进了另一片树荫底下。
“无心冒犯,”单烽道,“既入此城,身为宾客,总得拜会拜会此间主人。城主我已见过了,还想一睹魍京娘子芳容,有什么法子么?”
簪花修士满肚子恶言都涌到了嘴边,此刻却翻作了一句话:“上赶着找死!”
“这位娘子梳头费了许多工夫,想来乌发如织,是罕见的美人吧?”
簪花修士面色扭曲了一瞬,脱口道:“美人?你等她梳完头发疯时再叫,看她会不会赏你一幅全尸!”
发疯?
果然城中种种异兆,都出在这魍京娘子身上。
听这修士话里藏不住的惧意,这位娘子手段毒辣,似乎并不在谢城主之下,倒是一双蛇蝎般的璧人了。
单烽道:“可惜。“
“你还不死心?像你这样胆大包天的家伙,半年前也出过一个,拦了喜轿,妄图去掀娘子的喜帕,娘子就做主,将他的右眼,嫁到了左膝上。”
云明脱口道:“什么?!”
“不错,我同你一样,在一旁听见了,还以为是那婆娘说的癫话。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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