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后,三三两两的小弟子经过,远远传来嬉笑打骂声:“知白师兄今日又逃学了?”

“嗐,他来了也是丢人现眼。记不记得上次,夫子问‘道生一’*那句何解,他怎么说来着——‘我、我我不知道,不如您问问未名师弟罢’!”

“哎哟当时夫子那副表情啊,脸都铁青了,气得胡须都在发抖,又呵斥他‘事事只知道问你未名师弟,要不你这大师兄的位置也给未名算了!’”

“结果我们的那位大师兄不但不生气,居然又回‘这事我也得、得问过未名师弟......’”

“哈哈哈哈哈哈当大师兄当成这幅窝囊德行,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在哄堂大笑中,苍知白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发白的脸埋了进去。

一道清冷的少年嗓音响起:“私下嚼人口舌,六根不净,有违门规。你、还有你们,回刑堂自领二十鞭。”

“二师兄!”

苍未名来了?

苍知白连忙抹掉眼尾沁出的泪痕,慌张地抬起头。

他想要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着天青色制服的冷漠少年已经负剑走到了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朝他行了端正的一个礼:“大师兄。”

苍知白唯唯诺诺地站了起来:“未、未名师弟。”

“师兄今日没来听讲?”

苍知白眼神发虚,突然对着脚边的一群蚂蚁起了莫大的兴趣。

苍未名直接抛出来一柄木剑:“今日夫子教授了苍青剑法第十六式,令我与师兄对练。”

苍知白险些被突然丢出来的剑柄砸到脑袋,手忙脚乱地抱住木剑,脸色因为说出来的谎而涨红了:“我、我手疼,练不了。”

苍未名一双冰冷剔透宛如雪做的眸子就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苍知白心里犯嘀咕,其实他的身体压根没到没法比试的程度,可他有些害怕。

他的二师弟往好听了说是不为物喜不为己悲,可往难听了说,就是天生冷血,异于常人。无论他哭得再惨、怎样求饶,苍未名都无动于衷,一定会把自己坚持认定的事情做完。

“师兄今日、今日乏了,后日、啊不,明日,明日我们再来比剑罢。”

苍知白攥紧了汗湿的拳头,心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然而苍未名根本不为所动,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拔剑。”

......

这次试炼的结果和之前的十几次一样,又是以苍知白杯打趴在地,身上增添了新的青紫伤疤为结束。

苍知白小脸上的泪痕湿了又干,半夜在被窝里哭了一会,终于决定离家出走,他记得自己的娘亲在千寻云岭。

他越过高山,渡过险江,从人贩子的手里逃脱,躲过了猎杀的魔兽血口,带着满身狼藉和新旧伤口,站在了千寻云岭的府门前。

看门的弟子压根认出那脏兮兮的小男孩是而岭主的亲生子,挥剑赶他走:“哪来的小乞丐,我们这里不施救济米粥!”

苍知白被一把推到了泥水坑里,就在此时,一道剑痕掠过,烟灰道袍打扮的中年妇人捏着佛珠,温声道:“来者皆是客,怎可无礼?”

乌晚秋将他从泥地里搀扶起来,温和地朝他笑:“小公子可是无处可去?不如来我府上——”

“娘!”

紧接着,苍知白就眼睁睁地看见她的笑容冻住了。嘴角向下,眼神冷下,娘亲松开了握着自己手腕的双手。

“知白?你来这里做什么?苍以朗让你来的?”

......

最后,他被其他千寻云岭弟子迎进去,煞是隆重地接待了一番,为他接风洗尘,设宴款待,住的是上好的厢房,吃的是山珍海味。

唯独一项,乌晚秋始终不肯留下他。

“我既与苍以朗合离,见孤峰诸事便与我无关。你不想学剑,到我这里哭求也无用。”

“你我虽有血缘,可今生母子情分已尽。我本就是福薄之人,担不起你这一声娘亲。呵,想必苍以朗也不认我这个结发妻子了。”

“知白你回去罢,只当......从未有过我这个娘。”

*

舆图粗糙锋利的边缘割伤了乌晚秋的手指,殷红的血珠冒出来,洇湿纸张一角,旁边发黄陈旧的水渍并列。

大概是泪痕罢。

迟来的、细细密密的阵痛涌上心头。

但只像一阵清风拂过,乌晚秋在原地站了一会,静静地等待胸口的胀痛散去。

有人轻叩房门:“乌二岭主好。我奉峰主之命,来送后日婚宴的喜帖。”

乌晚秋推开门,接过请帖,犹豫片刻,忽道:“你家峰主现下可有空?”

“这个时间,峰主应该在锻剑池内洗剑罢。”

“洗剑?”

“是的。自就任峰主以来,苍峰主每日都会在锻剑池内以极热岩浆淬炼剑锋,以磨砺剑心、了悟剑道,无论酷暑寒冬,阴晴圆缺从未缺席。”

乌晚秋微微拧眉,但未多想。

临行前,她拿出灵符,向乌晚烛发了一条传讯。既然要去找苍知白,怕是没几个时辰说不完话,今晚膳食就让别让姐姐等自己了。

“劳烦你为我领路,我想见一见你们峰主。”

弟子知晓她的身份,自然应允。

不多时,便领着乌晚秋到了锻剑池外。经人通传,里头传来苍知白些微讶异的声音:“乌二岭主找我?那请她进来罢。”

绕过一堵顶天立地的天然龙纹石壁,眼前豁然开朗,白茫茫的水蒸气接天蔽日,池中涌动着金黄色的岩浆,如火焰翻滚蒸腾,热浪扑面。

苍知白原本应该正在用岩浆洗剑,褪了上衣,现下还来不及擦满额头的汗珠,正在重新合拢衣襟。

乌晚秋淡淡地移开视线,等他收拾完毕,才清清冷冷地开口:“你何时喜欢上剑术了?”

苍知白单手挽了袖子,随口道:“谈不上喜欢,打磨心智而已。”

乌晚秋微微皱眉,认真地打量眼前眉目淡漠的青年。

她几乎很难在眼前人的面中找到昔日那个涕泪俱下小少年的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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