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后,单烽说:“我回来了。”

明明人就在怀中。可极度的清晰、寒冷,却像是冰镜内外的一场幻觉。

有一瞬间,单烽怀疑对方早已沉睡在冰海下。他来得太迟了,照见的只是一抹幽魂。

——回来?

单烽心道,早知你下的是这样的决心,我便不会走!

他当初怎么会舍得离开?真到了绝路,就和谢泓衣同死。除非……

一股锋利的寒意,朝背后直刺下来。

少了什么,对,是后手!

单烽愣了一下,心中狂跳,勾手扯过那把冰蓝断剑。剑上两道饮血法阵,如吮血的长牙,深嵌在剑脊中。

断口平整。

是刺到硬物上,被生生崩断了。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霍地抬手,按住自己后颈。一道陈年的旧疤,早在转为体修后磨平了,摸不出什么痕迹,终于,他肩膀耸动,大笑起来。

“我知道了……原来如此!那道转生逆死符是用在了这里。日母在上,那道符有用,把你留住了。”单烽咬牙笑道,心中一阵剧烈的酸楚,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后怕,抬手去摸谢泓衣脖颈。

一只手圈着,拇指抵着颈骨,慢慢地摸,一片光洁无瑕。

好像背着巨石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终于坠地,人和石头一起,在四分五裂中得到解脱。

“幸好那一剑没落到你身上,”单烽道,竟有一丝落泪的冲动,“幸好我们还有来日。”

谢泓衣却没有动,颈侧无声收紧了,直到青筋透出。

那双美丽而无神的眼睛抬起,似乎还在艰难地理解这一切。

“你刚刚……说什么?”

单烽仅仅是低头看他,便是一阵心悸,忍不住一把抱住,用下巴和嘴唇反复磨蹭他的脸。

冰凉而单薄,像亲吻瓷面淡淡的釉光,捉摸不透,让人异常着迷。

谢泓衣道:“你在我身上用了转生逆死符?”

“用我这条命,能换回你,我一点也不后悔,”单烽话一出口,心里泛起一缕针刺般的疑惑,“我为什么还活着?”

下一瞬,他便尝到一点微咸的滋味。

谢泓衣的双目睁得更大了。眼睛漆黑,却浮出了一痕银线,飞快晕开。

于是更亮也更寒冷的东西,一滴一滴,竟像是从虹膜上直接渗出来的,毫不停滞,把苍白脸颊打湿了一大片。

冰海深处,滴水成冰。

是鲛珠叹月时,凝成的一片霜。

单烽没有立刻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脑中轰地一声,被劈得懵了,继而手脚发麻。

谢泓衣是微微侧着头的,目光茫然地落在巨鼎附近。

那绝不是动容,而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绝望。

“原来还是因为我?”谢泓衣道,脸上现出极为恐怖的神色,突然挣开他,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朝巨鼎伸出手去。

力气之大,竟让单烽手臂发麻。不像是从这具单薄身体里爆发出来的,而是更庞然、也更可恨的某种存在,要把他的怀中人夺走!

是这些干尸?

是来自长留的怨魂?

还是更沉重的,二十年前长留太子的宿命?

“谢霓!”单烽用力压制住他,道,“你怎么了——你在哭?”

先前的一切狂喜,都被一滴泪砸沉了。

谢泓衣道:“把剑给我。”

单烽的手掌紧了一下,差点把断剑捏碎了:“我做错了?你宁愿去死?”

谢泓衣隐忍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厉声道:“是,凭什么自作主张,单烽,你就不能和我说一声?谁要你拿命来逞英雄!我难道不想你活着?那么多年,那么多人……只差一个月,不,只差那一个晚上!”

单烽心头剧痛,更难置信:“他们要耗尽你最后一滴血,把你钉在鼎里,你也愿意?你就没有一点不舍得?”

谢泓衣道:“我有什么不舍得,你也替我舍得了。”

“想都别想。”单烽也彻底被点燃了,眼中火光喷薄而出,“别告诉我,你职责未了,还要殉这破鼎!当初我若是亲眼看见这阵仗,我会绑了你——”

他又切齿地笑了一下:“然后,让你眼看着他们无计可施,一个个跳下去,去他妈的殉国!”

越是这么想,越是疯魔。

恨二十年前的自己,守什么规矩,为什么要死守着谢霓的意愿,为什么不做个强盗,做个混账!人没护住不说,还落了个狼心狗肺的骂名。

千错万错,他早该劫了谢霓,一走了之!

谢泓衣道:“单烽夜,你还不明白?我不能只是我。”

“我就是不明白,”单烽低头,在他耳畔道,“但我是什么样的东西,会做出什么事,都在长留誓里了。”

谢泓衣身形一震,脸色越发苍白,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了喉咙,渐渐的,自颊边沁出血色。

那双眼睛更是清寒,黑白之间,凄楚的一泓,分不清是水还是冰。

后半截誓言,上回还没说完,就被喝止,此刻却再也拦不住了。

“终我此生道途,倾力以护,绝不伤你分毫。”单烽慢慢地,残忍道,“谁要想碰你,先踏着我的尸骨过去。不、论、是、谁,甚至是你自己!”

谢泓衣恨他自作主张。

他也怨谢泓衣不肯回头。

话说到这份上,他都准备好了对方抬手一巴掌。

可谢泓衣的手沿着他手背,滑到了冰剑上。

单烽道:“断了,别碰。”

谢泓衣的手指抚过断口,单烽颈后的旧伤如有感应,仿佛也被摩挲着。

心事重重,极其凝重的抚摸,让人心里一阵酸楚。

谢泓衣道:“痛吗?”

单烽闷了片刻,心中冷硬的逼问,都被两个字吹皱了,只剩下无可奈何。

“你别想哄我。”单烽道。

谢泓衣把嘴唇贴着他下颌,慢慢往上找。

单烽一怔,嘴唇僵冷,一颗心埋在碎冰堆里,短兵相接,彼此间千刀万剐,又在一吻里不得已地化开。

单烽低声道:“我让你这么伤心吗?”

谢泓衣道:“我只是觉得很可怕。”

“可怕?”

“这背后的因果,太可怕了,”谢泓衣道,“你不知道,原来我们竭尽心力,谁也没能逃出去。每一步、每一个念动,每一次挣扎,做得越多,错得越多。”

单烽道:“老天张开再大的网等着,也不过是把我们织得更紧。人死了,才是空了。”

“单烽,迟来的相遇,真的会是重来的机会么?”

“怎么会没有?”单烽道,“要不然,天妃为什么要引你我来此地?”

提到天妃,单烽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定要抓点什么,填满谢泓衣深不见底的灰暗。

巨鼎周围的一切,都让他心寒。

墙面却温暖馨香,风铃还在摇荡,祈福的丝绦飘荡,让人想到凡世向晚时的灯火。

那么多祈福的丝绦,有没有属于谢霓的一角?

单烽立刻推翻了这个念头。

谢霓是去赴死的。

单烽勉强笑了一下,让声音听起来毫无异样:“四角的经幡上,有你的名字,她在为你祈福,不想让你白白送了性命!她要你平安喜乐,不要背着那么重的担子,还说,都不怪你。”

谢泓衣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信了几分。

单烽原以为多少会有些生硬,可对着谢泓衣,那些话自然流淌出来。

“让你珍惜眼前人,更要顾惜自己。”

“让你别回头。”

“让你……别哭。”

他的声音在宫殿中回荡,带着幽幽的回响。冰层嗡鸣着,幻觉似的,应和着他。

吱嘎……吱嘎……轰隆隆!

上方的冰穹崩塌,暴雨般冲击着宫殿,单烽化出犼身,一把将谢泓衣圈在怀里,又用冰伞牢牢罩住。

一时间,翻江倒海,冰潮狂涌,万鬼齐哭。

不是错觉,冰海在驱逐他们,一切都在崩塌、下陷,被重新打乱。

血祭的宫殿坠向冰海更深处,挽着漫天素白的旌旗,尸山血海、断甲残兵……如漫天流星般西沉,这之后才是天妃。

那块封存着她的坚冰,让她依旧不可触及,自二人眼前,一步三回头地,沉没下去。

谢泓衣感应到了,五指急张,本能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有满把的残冰,在掌心生生地剜出血水来。

单烽的眼瞳紧缩,盯住了天妃的掌心。

那是一只小小的风筝,垂落鲜红的长尾,一个小字若隐若现。

——霓。

“她在等你,”单烽道,“鹞子上是你的名字,霓霓!”

谢泓衣再也抑制不住,颤声道:“母妃——娘!”

这样重见天日的机会,还会有吗?

长留宫在短暂地暴露人前后,沉进了更深的冰海底,抹去一切来时踪迹。

而天妃的埋骨之地——在无数次的尝试中,这是谢泓衣第一次触及她,或许是最后一次。

巨犼依旧锁住他剧颤的身体,铁爪拍着他脊背。

灯笼般的巨目明明暗暗,谢泓衣看不见,单烽的目光却穿透了黑暗,方才轻轻梳下的一缕黑发,与犼兽黑红鬃毛缠成一束,伴着天妃尘封。

——不,所有东西都向同一处沉没,又被凌乱地冲向四面八方。

冰渊的尽头,像有一张漆黑的巨口,吞噬着一切,喷吐出无尽的寒气。

“那是什么地方?”单烽道,“冰海到底有多深?”

“是长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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