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轻的几句话,却把单烽的心揉碎了。
他没听见任何人说话。冰层寂寞地紧闭在一起,像二十年来无言的嘴唇,只发出牙齿战栗的声音。
寒冷的叹息,从四面八方吹进骨头缝里。
“他们?”
谢泓衣道:“二师伯、五师叔……”
单烽分不清他们的名号,只知道都比谢泓衣长上一辈,应是素衣天观中长老一级的人物。
单烽道:“他们知道你辛苦。”
谢泓衣平淡道:“听不清。他们都在问我。”
“霓霓。”单烽用两只利爪轻轻拢着他,忽然间,有冰花从谢泓衣发间滑落,变成了一把晶莹剔透的小伞。
那伞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罩在单烽爪子上,寒气立刻消散,它能够灵活地屈伸了。
避寒的法器?
哪来的?
回忆的碎片一闪而过。冬二被他撕碎时,身上飞出了不少东西,零碎的法器和珍宝……
单烽顾不得许多,将冰伞斜向谢泓衣,后者苍白的脸上,渐渐有了红晕。
他自己虽还冻得半死不活,心却烫起来了。
有冰伞顶在前头,前进时压力大减,就像穿行在水里。黑窟窿深处,还真如谢泓衣说的,很多道声音拧在一起,却非常悠长空灵。
单烽脑中如被清风拂过,再一晃神,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极其开阔的宫殿!
地面仿佛整轮的满月,灿然发亮。墙上涂满了说不出名字的香料,温暖甜腻,许多大鸟合拢翅膀,像母亲的怀抱,静静等待着什么。
中央一口巨鼎,被一股可怕的力量炸毁了大半,一把冰蓝断剑插在地上,寒冷、窄亮,看着就刺心。
和正殿不同,巨鼎周围,一切温情都被撕碎了,只有截然不同的恐怖气息。
祭祀的巨鼓、经幡、法器、相风鸟的铜像……都倒翻在一边,凌乱堆积,溅满了血。
五具干尸环绕着巨鼎,身穿素衣,开膛破肚,鼻子只剩下了黑窟窿,嘴巴却张着,发出柔和的呼唤。
由藻井垂下的无数铜铃,就在祷祝声中,轻轻碰撞着。
来吧……来吧……
又听不清,好像只是盘旋的春风。
单烽印象里的素衣天观,总带着谢霓身上的辉光。可这些干尸却让他心里一凛,异常厌烦。
它们的眼窝干瘪,却还剩着细小的黑眼珠,慢慢转向二人。
单烽瞪了回去,总觉得它们不安好心,要将怀中人抢走。
“这也是雪练干的?”单烽道,转眼就推翻了自己的念头,“不对,倒像是被抽干了灵力。”
谢泓衣道:“走吧。”
单烽立时道:“你对这里很熟悉?也是长留的宫殿?”
谢泓衣道:“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好看的。”
这不像是谢泓衣会说的话。
是并不在意,还是不想让他看?
单烽是想听话,但对方的任何一点隐瞒,都毒牙似的咬噬着他的心。
忽而,他的目光落在鼎身上,顿住了。
就这么生停了片刻。连谢泓衣也听出他呼吸一滞,腰上的钳制也松开了。
单烽若无其事道:“那就走吧。”
谢泓衣的确不愿久留,那柄冰蓝色的断剑,不用去看,也有一股寒气直贯脊骨。
当年他曾站在巨鼎前。它是一只聆听地底灵脉的耳朵。悲风阵阵,哀鸣不绝。
没了素衣天心的疏导,又连月恶战,曾经清洌的风灵脉,已经透出了浑浊的血腥气。
灵脉衰竭,风灵根修者更是力不能支。
对于谢霓而言,最后的路,只剩下了一条。
他平静地接受,佩着全副的太子冠冕,玉旒沉而静地坠下来,是无尽水银泻地的命运。
风却千丝万缕翻涌,把束好的头发,一缕缕拆乱,也在眼前缠绵不尽。
——我……
那一刻,心神微晃。他在战局之外,想到了“我”,后面的念头没来得及浮现。那柄冰蓝长剑,已贯向了他的后颈!
长留王病中枯瘦的手,剑上的寒意,未能成形的残念,四面八方献祭的祝词,禁术图谱中,那被钉在鼎中,沥干鲜血的人形……
他对自己的父王忽地起了怨恨。
是亲手杀子,于心不忍,所以不敢看他的脸吗?还是捕捉到了他残存的一丝眷恋,怕他不甘?
当年的谢霓,可以双手捧起剑,交到父王手上,却并不愿死在这仓促的背后一剑中!
但这一切,早就没了答案。
长老们的干尸,还张合着嘴唇,声音密密交叠在一起,越来越重,让人眩晕。
谢泓衣仿佛看见了,他们身上还插着献祭的法器,血流满地,不断追问。
——素衣天心呢?
——素衣天心呢?
——为什么没有素衣天心?
谢泓衣霍地转身,踏出几步,只觉身边空了一大块。
单烽没了动静,身形也消失不见。像将横在他面前的一座山搬走了,可他心中并未因此舒畅,反而轻得如蓬草,空而无望地飘起来。
忽而,他脚步一顿,已收势不急,直直撞进了犼兽的指掌中!
单烽一直沉默地、张着利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一瞬间,一把钳住了他的腰。
“你急着要走,”单烽的气息刮在他颈侧,“是因为,这是当年祭祀的地方?祭祀什么?霓霓,你想好了再说。”
谢泓衣抬了一下眉毛:“风调雨顺。”
单烽压低了声音:“再说。”
谢泓衣道:“你看到了,还问我?”
“你明知我会看到,也不肯说一句真话?”犼兽的金瞳收缩了一下,血丝狰狞浮现,“风调雨顺……去他妈的风调雨顺,鼎上刻的是流干了血的尸体,还合着两只手,怎么,到死还要心甘情愿?霓霓,我再问你,用谁祭祀?”
谢泓衣直接道:“我。”
耳边传来急促的喘息,竟像是战栗。又像是闷潮了的火药,引线忽长忽短地抽缩。
谢泓衣面上掠过微微的困惑,道:“为什么要寻根问底?你可以很安宁。”
轰地一声,男子化出双臂,恨不得把他勒死在怀里,脸贴着脸,齿关的狰狞处,一览无余,仿佛已嚼碎了他的骨头,声音却是哑的。
“我后怕!”单烽道,“你打算抛了我,死在这里?和这堆干尸一起,死在这种不见天日的鬼地方?要是我什么也不知道,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冰海底……操,凭什么?”
他胸膛急促起伏,恨不得抓过干尸捣上一拳:“守城守城,差点让你死在自己人手里,早知如此,我先一把火烧了长留!”
他不知该恨什么。为谢霓而护长留,更因谢霓而恨长留。这毫无道理,可他本就是护主的凶兽,爱憎都悬在一个人身上。
谢泓衣轻声道:“什么也没发生。”
“什么?”
“他们没能杀了我,”谢泓衣伸出一手,按在他发顶上,“什么也没能挽回。但……你回来了。”
羲和历,煌天四十年。
血祭前夜。
旧历的最后一天,外界鲜少有人知道,一场被后世称为雪害的大雪,已在长留悄然降临。
大雪连天漫灌,连阶下的石灯都被压灭了。
雪势积蓄到这种地步,所谓的皑皑颜色,已化作另一种令人喘不过气,也望不到底的深黑。栗烈寒气,如冰箭射于窗隙,铮铮有声。
子时。
谢霓坐在窗边而望,乌发因风涌动,萦背绕肩,面上也笼罩着一片晶莹凛冽的霜色。
他一连数月未曾安睡,护国大阵恐怖的损耗不知多少回抽空了他的经脉丹田。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那幽蓝光芒始终在兽潮前流转,将十面围困的危局生生劈碎,再开出一注生路。坐镇灵籁台的太子,始终衣冠如雪,仿佛绝不会有倒下的时刻。
但在今夜……
借助大阵,他的目光得以穿透大雪,望见远处的关城。
残旗断甲,百里红冰,将士的首级筑成了苍白的京观,一座又一座,矗立在通往王城的路上,天地间仿佛一夜之间只剩下荒寒的坟冢。
更有许多素衣的无头尸首,被挑在旗上。雪练留下了他们代表身份的发簪,却剥净了面上皮肉,眼窝里填着雪球,在如痴如狂的大雪中,高低错落地起舞,远望如成串的风铃。
任何经过雪原的人,都会为这地狱般的恐怖景象而战栗。谢霓只是静静看着。
在这一战中,雪练亦付出了同等的代价。
围城的大军被清剿,兽骨堆积如山,犯渊填平大半,雹师亦被阵斩。
谢霓那时便已有了杀伐过重的迹象,一座拔地而起的风蚀塔将雹师当胸洞穿,皮囊被劲风撑胀到数丈,猎猎翻卷,化作两军阵前杀气最盛的一杆旗。风不定,则旗不止。
雹师那双永不瞑目的眼睛,还在和他对视,带着阴冷的,看穿一切的笑意。
——远远不到终结的时候,我很快……就会回来。
在那夜的雪势中,雪练忽而隐去了行迹。
是喘息的机会么?还是战事终结的曙光?这样的消息在城中幸存的百姓间流传,连月来死气沉沉的长留,竟奇异地透进一缕春风。
仿佛意识到这是年节的关头,不少人涉雪而出,聚集在街庙中,点起祈祷雪停的琉璃灯,将鲜红的经幡和丝绦送到空中,为大雪着以颜色。
谢霓比任何人都清楚大雪背后迫近的可怖存在。大厦将倾,非人力所能及,无非拼尽尸山血海去强求。
他彼时不过十七岁,虽生来而承重任,从未流露出半点儿迟疑动摇。但在内心深处,也会有无力回天的迷茫。
降世时那首童谣又在耳畔萦绕。
白虹垂于野,长留岁当劫。
白虹凌于空,翠幕皆残峰。
……
吱嘎——
一道身影推门而入,和往常一般,先解甲,将重甲上的霜寒气斥逐在外,属于男子的坚实臂膀,从背后抱住了他。
分明是涤尘术也洗不净的血腥气,极具威胁性的滚烫体温,谢霓却并不回头,只是顺势仰靠在他怀中。
战局紧迫,时日无多,一切都伴随着急促的战鼓,他们只能在厮杀的间歇中相见,有时候是隔着千军万马的一次对望,烈火燎原的地方,是单烽在看他。
仿佛命运中一场含笑饮恨穷尽万般滋味的笑话,既使长留起烽烟,又使烽烟中有他。
而在极其有限的,擦肩而过的时刻,一切试探、靠近、寒暄都可以省却,唯有直白的拥抱和亲吻。
单烽比任何时候都执着于抱他,用整具身体全部力气的拥抱,五指死死交缠进指缝中,连呼吸都要深埋在他的发间。
深重的亲吻,难舍难分的欲与求,连谢霓都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的。
鬓发发烫,是单烽的呼吸。他开始感觉不到窗外的寒气了。
“他还在看你?”吻了一会儿,单烽道,“本是留着给你玩儿的,你不喜欢,我烧了他的眼珠子。”
谢霓道:“没有必要。”
单烽道:“我以为你会歇一会儿。身上这么冷?”
他又摸了摸谢霓冰凉的头发,要将对方抱回榻上,却被一手抵住了。
单烽在这些事上向来顺着他,于是一坐一立,相拥看了会儿雪。或者说,在雪光辉映下,他以余光无声笼盖着单烽的侧影,而单烽始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单烽道:“来的路上,我听到了宗庙里的祷祝声,天妃一切安好,还亲自主持了祭典。”
“她在为我的弟弟祈福。”谢霓道,“他将要降世了。”
单烽道:“你一直在等他。”
谢霓道:“我们一直在等他。她为他取了什么名字?”
单烽在他耳畔说了一个字。
“果然是这个字。”
谢霓唇畔泛起一点儿极淡的笑意,单烽却像觉得波光晃眼一般,更用力地抱紧他:“飘风云霓,谁敢说是恶兆。”
谢霓轻声道:“你是觉得我会不甘心?我们所拼力维系的,不过是长留的残局,只有等到他来,一切才有转圜的余地。”
“我只怕你太甘心,”单烽低声道,“你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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