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又落了十余日。
直到十一月十三的下晚,呜咽朔风忽止,晦暗的天也似被临时堵住窟窿,不再没止歇地扬下雪。
酉时末,更夫刘老二如惯常出门。
只见他提一只磕出几个破角的气死风灯,跛脚行在街巷。
他一路走,一路絮絮念道:“小老儿的膝盖骨肿得比火烧西施的胸脯还高,可疼死我了!这断命的雪,你别再下咯!”
蹒跚走过阳水街,刘老二好奇地看向四门紧合的惠安楼,“哟!邪门了,今晚惠安楼歇这么早?”他奇道,“往日可要闹过子时,一直到天明也有。”
可他并未深思,仅有的心思随着前行的脚步在脑中轻慢淡去——也是,老爷们的事,哪轮得到他刘老二多嘴?
他闷一口葫芦中的浑酒,又往大清河畔走去——
等到巡完方家码头一带,他就能如戏台上的老将军“解甲归田”,回自个的破茅屋打盹。
想到这,他跛行的脚步都变得轻快。
然而,当刘老二从阳水街拐进烟袋巷的一瞬,他忽觉后背没来由地一凉,像有人把脚下的积雪团成圆圆厚厚的一张饼,紧紧贴在了他的脊骨。
刘老二走惯夜路,见过一些神神鬼鬼。
因而,他小心止步,只伸长胳膊,将气死风灯送往三尺之外。
可灯只散出一圈黯淡的晕,不仅没照出前头的路,反显得巷中更加深黑。
就在这时,半空忽然升起一只血红的灯笼。
刘老二的身上霎时冒出一层密密的白毛汗
他双眼圆瞪,张嘴既要呼救,又想求这索命的游魂放了他——他一个老而无用的老鳏夫,魂灵没有二两重,即便吃了也硌牙。
可他的嗓子眼却因极度惊惧,只发出“嗬嗬”的闷响。
然而,就在他快吓得尿溺,“游魂”却开口说话:“谁瞎了眼往里头闯?”“游魂”嗓音粗砺,像一把呲了弦的胡琴,“镔铁局办事,你若还要命,就立即转回去。”
一旁的小吏提着灯笼走近,“贺大人,是打更的刘老二。”他认出因惊惧而佝偻着发颤的鳏夫。
“老子管他是刘老二还是王老三,要误了事,一概提头来见。”贺方自暗处走出。他一手提在腰前,指头上的鸽血红戒指在暗光下幽微如鬼眼。
刘老二当然听过只认财神,阎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的金水局管事贺方的大名。
他终于找回声音,打着颤道:“大人,小老儿什么都没看见,这就回去了,这就回去!”
说完,他乌七八糟地转过身,认半天才认出自个来时的路。他打起精神,忙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去。
等到了烟袋巷与阳水街的交口,刘老二见离得远了,便可劲地鼓起勇气,向刚才的回转之地望去——烟袋巷恢复幽深浓黑,它尽头的方家码头也不见光亮。
“不是说镔铁局要办事,怎的没个动静?”刘老二喃喃道。
可下一瞬,他呼了自个一个巴掌,“叫你瞎看,叫你胡乱琢磨。爷爷们的事你懂个驴蛋子!”
他又揉了揉面皮,终于哼着一句“解甲归田谢应酬”离去。
谋划着“解甲归田”的不止更夫刘老二,还有又隐回暗处的金水局管事贺方。
他捏着那枚鸽血红宝石戒指,将之自左至右转三圈,稍停后,又反向转了三圈。
“你们在此等着,方才独孤大人吩咐我一桩要事,我这会紧着去做。”他终于下定决心,吩咐道。
其余人自不会也不敢起疑,他们目送贺方如刘老二一般,消失在烟袋巷与阳水街交口。
今夜的阳水街虽不如往日灯火通明,可比起不见五指的烟袋巷,却仍明光如白昼。
行走其间的贺方生出几分重回人间的心有余悸。
他袖着手走得飞快,只想尽早赶到花楼,与香暖的姑娘畅叙枕间事。更要紧的是,要叫人知晓他贺方,今日并不在方家码头。
想到这,贺方冷笑。
独孤氏还真以为他只将心眼埋进钱串中,是个十足的颟顸之人。
可她忘了,贺方在镔铁局资格最老,比她自个、比巴图林都要来得早。
经他之手磨洗的镔铁刀数难胜计,他只需上手一摸,便能知晓手中的刀是真是赝。
这些年,独孤氏与巴图林瞒着他制出不少赝刀。
他以为他们遵赵氏号令,因而不曾过多言语。
可最近,这二人太过反常。
起先是王序川与文平昌的接连中筹,随后是日夜赶工远超往年数量的镔铁刀疵货,直到前儿二殿下忽至镔铁局押送为江南水军定制的镔铁刀…
每一桩事若单独瞧,只些微地反常,可桩桩件件一串联…贺方不得不多想。
更何况春芳这个蠢女人偷偷变卖自个并不丰盈的家财——他可知道,春芳与独孤氏最信重的巴图林有私情…
这一切的一切叫他困惑,也叫他心惊、警觉。
他虽不知独孤氏意欲何为,可他直觉,这事,他掺和不起。
于是,贺方决心避一避。
若独孤氏事成,他顶多没有功劳,若事败…他便救了自个一命。
贺方一面想,一面加快脚步往花楼而去。
似为印证贺方的不安,他走后不久,烟袋巷与阳水街的交口处闪过重重人影,下一瞬,纷乱的脚步响彻巷中。
红皮灯笼再次亮起。
可这一次,它尚未照明来人,挑灯的老桃木便没来由地“咔嚓”一响,折了两半。
灯笼滚落,烧穿竹骨与血红的灯笼皮。
借着这一簇不大不小的邪火,拦路的镔铁局小吏终于认出领头的妇人。
“嫂…嫂子?”
妇人手执一柄寒光闪闪的狼牙棒,冷声道:“不想死就让开。”
小吏们谨记独孤大人“不可叫任何人靠近”的吩咐,他们虽怕得很,却仍未让出路,“嫂子有何事?前头独孤大人有要事…”
可他没说完,妇人身旁黑影一闪,匠人只觉腹下一股大力传来,再回神之际,他已重重跌落在地。
如他一般的匠人零落哀号,妇人却已领着或持棍棒,或执刀枪的一行人往“不可叫任何人靠近”的方家码头行去。
春汛未至,大清河水位不高。
一截长长的跳板一头连着方家码头,一头搭在高大的福船船腹。
春芳回过头,远望她生于斯、长于斯的保州城。
尽管一切都笼在黑暗中,她仍能清楚地认出,城东最高处是城隍庙中的戏台,每逢初一月半,梆子声滴溜圆转,直传出三里之外。尚有一分光亮的是阳水街,那里有酒菜最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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