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微垣站在他不到半步外,月光下一头长发泛着银白,像符镜宗外常年的风雪。如果是三百年前他需要仰头才能看清徐微垣表情的时候,这样的距离应当会让他很开心。

解里尘一时恍惚。

房门刚关上,徐微垣的气息便扑面儿来,没有说艮簿宗的事,反而先质问起来:“汝饶镇里为何不告而别?”

他身上是符镜宗风雪的清冷。

“本仙何时来的,又何时要走,还需同你知会?”越过徐微垣,解里尘拂手坐在茶榻上,周围火烛随之燃起,倒让这屋子多了些温度,“你把我诓到这儿来,就是为了问这个?”

他坐姿散漫,长发未束,半数散在榻椅上,一双长腿交叠,霸道得占了过道。徐微垣在门口站半晌,才在他对面坐下来。

“百年前魔宗侵袭,宗门内弟子重伤五人,轻伤百余人,死亡一人。山中门人皆说是你打开的结界,才让魔宗有机可乘。”徐微垣坐得一派正气,“我当时觉得事有蹊跷,所以才先将你关入地牢,想等事情明晰再审问,但没想到魔宗再发难,再之后的事情便是你失踪,云琛重伤昏迷……”

他看了眼解里尘,对方拿了盏茶在嘴边,目光微垂,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可百年前解里尘不是这样的。

那时他坐在自己对面,端得也是这般懒散的坐姿,可是小动作很多,像是铁了心要引人注意,这会儿拨开茶罐,那会儿夹去茶沫,左翻几页书纸,右拂几缕熏香。落雪堂内哪个弟子不是正襟危坐,严肃异常,就他一人冒头角。

可现在这些小动作都没了。

他端着茶,端着便是端着,一手撑在扶手上,撑着便是撑着,摒除一切细碎杂余的动作和神情,还……真的如一座神仙像,端着个四方杂音不入耳。

徐微垣忽然感到一阵心慌。

茶盏嗑在桌上打断了他的回忆,解里尘的声音四平八稳:“所以?徐宗主是打算同我在这里叙旧?”

徐微垣一愣:“我一直想还你清白。”

……

这是在讲什么梦话?

茶水煮沸,解里尘下意识往身边一看,才想到这次没人为自己端茶倒水。他闭眼,复又睁眼,像是要盛怒,最终只有一声笑。

“还我清白?哈,”解里尘身体微倾,指节扣在桌面上,目光兀地咬住徐微垣,“所以一剑穿我琵琶骨,又断我四肢筋脉将我扔进地牢里,便是你说的还我清白?百年后你我二人往这生人府上一坐,三言两语,便是还我清白?”

几句话揭开了徐微垣的遮羞布,那一日解里尘痛苦的惨叫隔了百年光阴迎面而来,徐微垣沉默半晌:“当时情形,若非如此,旁人只会觉得我徇私情,想保下你更是难上加难。”

他顿了顿,只觉得这解释绵软无力,又补充道:“何况我府上多的是仙家药材,只要不是伤及性命的皆可医治,那一剑我收了力道,至于筋脉,我也未全然挑断,用金魂草便可恢复十之八九……”

“不伤及性命,”解里尘打断他,慢慢重复一遍,“我倒是不知道徐宗主这样好心。”

徐微垣听不懂这句阴阳怪气。

一个念头闪过。

难道解里尘怕疼?

这不可能。

解里尘不是这种娇气的人。

况且,他徐微垣一生修行,本就是做的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苦行,他自己重伤时尚且面不改色,大丈夫又喊什么疼不疼的。

“你不懂。”徐微垣胸口起伏,否定了这个念头,“我是真的想护你。”

屋内一时安静。

有什么早已消失的东西再一次从两人之间流走了。

火烛明灭。

“是么?”

良久,解里尘坐起身来,往后靠在榻背上,不再看他。

“徐微垣。”

这三个字被说得像是在叹息,徐微垣心头一紧,是他从未听到过的语气。他突然后悔方才的说辞……不,他本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可他只不过说了事实,他……

“你我二人亲也亲过了,睡也睡过了,出生入死,勉强也算得上,”解里尘闭了闭眼,“我那时以为你会为我力排众议……哪怕是将我关在你的落雪堂,哪怕这么做只算是偏心。”

这话说到最后已经语气恹恹,徐微垣心头思绪芜杂,百年间堵在心口的那片浓雾此刻像是有了端倪。

偏心?

他是符镜宗最年轻的宗主,从小饱读正统仙学,受的是三家教诲,向来学的是那妙法仙尊铁面无私,那时人证也有,物证也有,魔宗压境,形势如此紧急,千百双眼睛盯着,偏心……怎么可能呢?

解里尘如今也是上仙,“偏心”二字怎会说得出口?

若说偏心……他能做到的最大的偏心,便是在众人对魔宗的怒火下保解里尘这个魔尊余孤不死。

不对,不对,他这次来找解里尘,分明不是为了在这等事上纠缠的。

双手捏紧,徐微垣竟觉得有一时焦躁,他下意识默念了遍清心诀,却听见对面一声嗤笑。

心脏猛地沉下去。

“徐宗主这样不待见我?也是,我一介魔尊血脉,又是满手人命的诡仙,成分杂得很,光坐在这里,说两句话便能扰乱徐宗主心智,清心诀都念起来了。”

解里尘恢复了好整以暇的样子,烫茶一泼,泼出了窗外。

扬起一片白雾。

目光不自觉地顺着那道茶水看去,不,徐微垣心想,他这次来是为了确认一件事,一件更重要的事。

“当年守牢的门人疯了半数,死了半数,前几日有人清醒,说……你当时被扔下无妄崖之事是真的。”

他瞥过解里尘似笑非笑的眼睛,忽然不敢看了,“是……云琛?”

烛光里那双狐狸眼闪过一丝杀意。

怎么可能呢?

徐微垣五指攥紧,清心诀也戛然而止。

“我明明下过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话说到一半便噎住了,就连他这般不问世事的上尊也知道,陆云琛因其父母是上一辈德高望重的上尊,却皆被魔尊虐杀,所以全宗上下都可怜见,将他当做掌心宝也不为过。

全宗上下的掌心宝,想去哪里都畅行无阻,就连禁地都被他闯入过几次而未受责罚。更何况陆云琛的修为并不低。

“剖心戮尸,扒皮断腿,也是……真的?云琛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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