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姨。”
凤翎丹羽在轮椅上回身,只见袨袀偕同一个丰姿隽朗的青年,一同向她行礼问好,不禁含笑:“袀儿,这便是你的好朋友东衡吧?”
…这便是曾经威震天下的零皇。东衡一面称是,一面不禁地惊讶。
而今不过是个看上去二十余岁的极美貌夫人,在轮椅上扶抱孕肚。一边转动轮椅,用长柄小鹤嘴锄在地上刨小坑,撒下右手边的竹米。
袨袀便来扶上轮椅推动,东衡便拿过竹米碗和小锄头。听玄鸟乌衣笑问:“听陛下说,今后秋骊山北的六百里,给弟弟用作食邑。姨娘想好给食邑起什么名字了吗?”
凤翎丹羽笑道:“夏邑,好不好?”
玄鸟乌衣自然点头称好。和阿衡换过来,自己俯身去刨坑埋米。一粒粒种去,只见碧竹米浑圆可爱,大约还有大半碗:“翎姨,你带着弟弟不方便,让别人种便是。”
凤皇笑道:“我是一天天闲的无聊,正好运动运动。”
便问起阿衡,跟着玄鸟乌衣做事感觉怎么样——“受气么?他毕竟是帝無手把手教出来的,真能让人恨得牙痒痒。”
东衡不禁笑,轻声道:“有时。”比如上次说怎么整死赵衡的时候。
玄鸟乌衣蔫头耷脑。东衡笑:“不过,九成八的时间还是很快乐的。”
凤翎丹羽不禁笑。
玄鸟乌衣默不作声地刨坑。凤翎丹羽笑道:“这次放想让琼华做试点,你们和儁奕达成了什么共识?”
玄鸟乌衣道:“按照有天氏大司空对清棠山地理的研究,在南北开两条栈道。北边从盛稷到雪谷。南边从飒秣到清棠。”
凤翎丹羽沉默了下:“心里不好受吧。”
毕竟飒秣本就亲近清棠,而雪谷也是清棠的北防。此次磋商,唯一被舍的只有盛稷——因为玄鸟乌衣为显示自己可以为了云华一统,不介意方国为谁制统。
——你永远不在乎身边人的死活。
玄鸟乌衣的手又开始微微发颤。东衡愕然,才明白他原来是有旧疾。
“袨袀。”东衡握紧他的手。
玄鸟乌衣凄惶地看定他:“对不起。”
东衡皱眉,心知这是赵衡遗留的心理阴影。
凤翎丹羽也是默然,半刻,道:“不如将彤华殿改为行宫,在靠近盛稷的大荒方国建你的…”
玄鸟乌衣涩笑道:“话已出口,这么做,实在是出尔反尔。”又引起清棠不满。
赵衡只能是一枚弃子。
东衡温声道:“不如我去替他。”反正二人容颜一致。
玄鸟乌衣攥紧其手:“不行。”
三人沉默半晌,玄鸟乌衣起身道:“大不了盛稷我不要了就是。”
“清棠另立新皇。赵衡我带走。”
凤皇嘴角抽搐。简直不知说年轻人什么好。只得道:“你敢这么干,不止我,度春秋、帝放都要打死你。”
东衡也是无奈。冷道:“你能有点出息吗。你让他走,他愿意走吗?卯足劲要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给你看,他能走么?他撞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气,你是不知道吗?!”
玄鸟乌衣的手又开始抖。
东衡:这都是多大的心理阴影啊!
东衡皱眉看向凤皇:“帝無当年怎么折磨他了?”
凤翎丹羽尴尬:“……”
东衡啧道:“别抖,抖什么!再想想办法就是了!”
想了想,说:“清棠能在他身边插钉子,我们便不能么?”
玄鸟乌衣无奈道:“我怕的是钉子么。我怕的是雪谷的银齿丰年和武安军。这跟把一块毫不设防的肥肉摆在刀俎下有什么区别!”
凤皇无奈道:“袨袀,你先冷静下来。你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你在大荒无人可用。”
玄鸟乌衣沉默了。
凤皇温和道:“听翎姨一句,你现在万勿轻举妄动。”
“你不动,清棠也不会动。”
“你既然在帝放面前与清棠握手言和,至少你要在琼华坚持下去。”
“如此,清棠有天氏也不会对此有非议,而对盛稷明面上…”
“那暗处呢?”玄鸟乌衣心境平定一半,还是心神不宁。
“暗箭难防。”凤翎丹羽道,“万一赵衡不测,也是你尽力了。放过自己便是。”
玄鸟乌衣沉默了。
凤皇温声道:“他不是真人,你忘了么?”
玄鸟乌衣苦笑一声:“…那陛下又何必,让他从珠玉里来到盛稷。”顿了顿,道,“是为了我,我都知道。”
半晌,对东衡说:“我是真没办法了。你能原谅我么?”
东衡微微笑:“自从跟你上路,难道没料到中道而逝的可能?”
玄鸟乌衣苦笑。一时半会,真是抑郁无言。
过了半刻,起身去竹林里摸出信帖。春江花枝,而闻境音:【公子?】
“赵衡在你身边么,我找他。”玄鸟乌衣道。
半晌,听到衣裳窸窣,玄鸟乌衣直接问道:“你身边清棠的钉子,知道是谁么?”
赵衡默了一会。最终道:“与你无关。”
玄鸟乌衣简直咬牙,冷道:“你——不要不识抬举。帝無让你来盛稷襄助我,你是何时与有天氏勾搭上的?!”
赵衡道:“我不知道。”
玄鸟乌衣气到头昏。攥着一旁的竹竿,只听噼啪裂竹之音。
凤皇看去,轻声问东衡:“你还看他犯傻?”
东衡只笑。叹气:“他总得借这个机会,学着逼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是凤皇还是赵衡,都在言语中给他足够的提醒和信息。奈何他现在根本无法思考——
什么叫在大荒无人可用。
为什么境在身边,赵衡要说不知道。
真是赌气么?
…但凡还有五成神智,也该记得天水氏的龙君们,是隶属于谁的罢……纵然“魏竟”与他…
这都没有了。
竹丝断片直割刺得玄鸟乌衣手上鲜血淋漓。疼,真疼。但脑子也开始冷静清醒了,可以正常思考了。
玄鸟乌衣平静说:“算了,你不说也无妨。我已同大天官达成和约,今后和平共存。”
“此外,需要从盛稷到雪谷开一条快道。我放行。”
赵衡嗯了一声。
玄鸟乌衣攥紧碎竹:“你好好保重。是我不好,这次走得太仓促,没给你单独的信帖。”
赵衡笑了一声。温声道:“没事。”想想也知道,这条清棠六军直达盛稷的栈道,是他被逼的答应了。
又平静道:“其他人与此事无关。我早晚会死,袨袀。这一辈子我想完成我的价值。”
玄鸟乌衣捏碎了竹竿。繁盛的竹子吱吱呀呀地倾斜倒下。
赵衡叹一声,温声说:“袨袀。你记住,不必顾念我。做你想做的事。”
玄鸟乌衣怔住。
“…对不起。”赵衡说,“以往。”
玄鸟乌衣皱眉:“你转性了?”
赵衡笑道:“我转不转无所谓,你别忘了你要做
什么便好。”
玄鸟乌衣闭眼。半晌,道:“给境。”
境默然接过:【陛下。】
玄鸟乌衣静静道:“你也明白,我也明白。”
“我和大天官的国事是国事。”
“我和清棠的私仇是私仇。”
“明白么?”
境默道:【臣懂。】
玄鸟乌衣冷笑一声。
却也不知说什么好了。
只能说:“彼此相安无事。这是最好的结局。”
玄鸟乌衣回身。竹林外,凤皇在洒竹米,东衡在锄坑,都当什么也没听见。
玄鸟乌衣一时之间,只觉悲凉。失意且消沉地走过去,最终还是扶定外缘的竹子站住。
帝無说,你要能一个人孤独地走下去。
因为你的忠臣会背叛你,你的亲人会死去。
你能,再去。
十五岁的时候一腔血勇,说当然能。
而今二十岁,却是难以行步了。
怎么办。
怎么办。
赵衡会死,那东衡呢。帝無已经没有了,凤皇还不知道——若是知道了呢?
玄鸟乌衣咬咬牙,作出笑容来,终究走出这竹林去,温声笑说:“没事了。我都交代好了。”
——什么是帝王,袨袀?
在还不知道帝無不是生父的时候,他是很爱缠在爹爹身边的。
于是帝無牵着他的小手,一起走在竹林小路上,去找翎姨。
小小的玄鸟蹦蹦跳跳,奶声奶气道:“要保护天下人的,才算是帝王嘛。”
帝無不禁地笑,温声说:“那么,袨袨不要忘记,今天说的话。”
“长大了也不要忘。”
“再难也要走下去。”
——再难也要走下去。
——再多牺牲也要走下去。
——再多痛苦也要走下去。
直到走到亲人们身边,低声笑说一句:“没事了。我会好好保护好你们的。”
凤皇抬手,揽他俯身到怀里抚摸。东衡起身来,按上他的肩头。
——这两个人,或许有一天也会成为他的弃子。
——既然都有这么大的牺牲了,无论如何,他都要走下去,完成这件事。
——不再是十五岁时的争气斗狠,而是平和而坚定地接受这一切了。
在很多年后,当桂太史撰写他的传记时,评价道:“夫人生于世,必有其道。斯悔斯怨,为道而却。终至灵台清明,一往无前,千万无当。”
如同度春秋所言,云华从不缺青年才俊。或许许多年轻人只是缺培养他们成材的土壤,而最终不得封王为君。
而玄鸟乌衣从一开始便站在权力的巅峰,他的成长灌注了所有人的心血。
于是,最后不能登基成帝,也成为了他一生中最让人谴责和遗憾的错误。
我们理解他的难处。至亲明白他的选择。然而他更懂得自己的道路。
他说:
“我之一生,磋磨甚多。虽无怨尤,然亦难宽心胸。度量已失,终难成事。”
“不当为云华之帝,而当为云华之基。”
“幸我尚有此力,不至令亲族失望至深。”
永安三十年,东衡也已从有天氏大天官卸任。
只一书箧一白马,负手归乡。行经帝春台,见桃花疏枝六七。
一时驻足,良久而行。
昌襄用尽毕生的春秋寿数,得出一句预言:“帝居桃川,尝牵白马而行。”
度春秋算尽轮回花蝶,得出一句结论:“桃川得帝。”
简清扬呢…两人一千五百年的春秋光阴,换来一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或成或否,终在其心。”
……
终在其心。
帝命却不该在这个人。
东衡静静地想,其实早有端倪不是。譬如,这孩子向来喜欢枣红马。再譬如,他一生鲜有在桃川之时。
只是所有无路可走的人都紧抓不放,将他当做最后的救命稻草。
费尽一切心思来磨练他,让他一辈子都在痛苦中挣扎和重生。
即便如此,东衡想,最后他依旧不觉得那些是折磨,唯有对这些长辈的感谢和歉疚——谢谢你们的培养,我还是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帝春台下欢快地跑过两三个追逐笑闹的孩童。漂亮的小衣裳在春风中飞呀飞,五彩绚丽的小风车转呀转…
一转身,仿佛玄鸟乌衣还在桃花下笑看,与他隔着时空对视,说:你看,阿衡。
——看什么。
——看这么美好的云华。你们真的实现了。你们做到了,阿衡。
——那你呢。
玄鸟却只笑而不言。
东衡回神时,南方回来的二三燕子正在桃花枝上。
而三十年前的故人,已是春天温暖过的白骨了。
从秋骊山回来,与兰琻夫妻于饶州浮梁告别。
玄鸟乌衣特意道:“我在大荒,必然会时常去看望赵衡。还望大天官别介怀。只是探亲而已。”
儁奕笑:“怎会。公子的胸怀如此,定不至于还是将盛稷看做方国。”
玄鸟乌衣低笑一声,道:“确实如此。”也不再分辩。
东衡看他态度软化放低至此,有天氏也不好再说什么。且已在帝放面前定盟,双方便互相祝好告辞。
便入眉婳山。秀峰如玉,清泉娟涓,叶簇如花。一路向西,倒也悦目赏心,人生佳事。
两人却是一路无话,都各有深沉心事。但所有思虑,最终都在于今后道路,应该如何而走。
待到下午,玄鸟乌衣和东衡觉得都思量差不多了,方才并辔而行。
东衡说:“关于大荒…”
玄鸟乌衣道:“关于珠玉…”
两人叹笑一声。互相分享思路和信息。
东衡道:“我是觉得,大荒必须拿下。”
“我知道。”玄鸟乌衣道,“从师父的春秋世出来前,凤皇提醒我一件事。”
“当年帝無似乎想用珠玉里的人做胚子。”
“什么胚子?”东衡皱眉,大惑不解。从来都听说什么美人胚子…
玄鸟乌衣不禁笑:“所谓'胚子'…”
细细讲来。也是千秋岁时的遗事。
盛稷造成云华崩裂,帝無重伤。等他伤愈,自然要严加整饬盛稷人的源头——有天氏的司命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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