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藏得滴水不漏的疑心,至此才露出了一星半点,像冰凉湿润的雾气缠敷在晏泠音身上。因为包了一层温情关怀的外衣,又叠着他恰到好处的委屈与示弱,不至于让她觉得冷,却已足够令她清醒。

詹士伦的动机成谜,苏觅亦在怀疑他,连带着怀疑被他送进谷中的晏泠音。他们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拼凑出詹士伦——且还未必真实。

“我见过他,”晏泠音斟酌着开口,“他偷听我同旁人的谈话,似乎对我很感兴趣,有意试探,但我不知原因。他早年在蔚州时救过一个无依的弱女,因而我想,他或许不是恶人。”

“那未必是因他良善,”苏觅眯起了眼,“也可能是心中有愧。”

“我猜宋齐也认得他,”晏泠音想起那日百花窟中的纷乱剑影,“甚至关系匪浅。宋齐随我来蔚州,或许就是为了查他。”

她猜他们交过手。

那夜如水的月华下,重逢的不只她和苏觅,还有已多年未见、彼此不通生死的一对师徒。宋齐原本没有认出他的,毕竟他遮住了容颜,又在这漂泊异乡的数年里白了鬓发,早不是宋齐记忆中仗义豪侠无所不能的师父。直到那人挥剑似落梅卷雪,以势不可挡之力刺向了他的咽喉。

宋齐怔在原地。

他太熟悉那一剑,日日夜夜的勤学苦练让他对之熟悉到铭刻肺腑。落梅剑法将狠辣藏在漂亮的剑招下,唯有这一式锋芒毕露毫不遮掩,求的是一击致命。

可最后詹士伦的剑尖晃动,强行收势,只刺伤了他的左肩。

她早该看出来的,晏泠音想。宋齐的状态自那日起便有些奇怪。他言笑如常,在她面前没有提过半个字,将他自幼苦学的剑法依旧舞得凌厉生风——或许太凌厉了些。但同时他亦在挣扎思索,有时晏泠音望着他的眼睛,却觉其中有一闪而逝的恨意。

那不是大大咧咧的宋二公子会有的情绪。

“依殿下所言,詹士伦不仅在梁国救人性命,还教人武功,”苏觅沉吟道,“但他有什么理由要这样做?”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片刻后晏泠音道:“他带走了账册。”

“账册,”苏觅偏头看她,“什么账册?”

那是安家的账,也是梁国的账,这么多年以来,无数百姓在墨字勾勒的一笔一划间饮血吞声。晏泠音曾拼尽全力想要追查它,也确实摸得了些蛛丝马迹,但紧随而来的便是东云台的倾覆。她因之而收手,祭出自己以保全旁人,也因之而痛定思痛,再度探出了被斩断的手腕。

毕竟她已无物可失。

“所以,殿下是为了这个,”苏觅的眼中没有笑意,“才对自己下死手的吗?”

这是晏泠音第一次见他生气。他很少会在她面前露出锋芒,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一直以来,他似乎都在软语周旋,迂回退让。但此刻的苏觅令她觉到陌生,他用那样阴沉冰冷的目光逼视着她,像某种兽类,下一瞬便要缠身上来,带着嗜血的欲念,毫无留恋地咬断她的脖颈。

以免她真的死在旁人手中。

不是她的错觉。晏泠音不自觉地后撤了半步。在她刚醒来的刹那间,苏觅就是用这种眼神望着她的。他想杀她,出于他疯狂又偏执的占有的渴望。凉意涌上晏泠音的脊骨,这是她身为猎物的敏感自觉。

猎食者没有动作,阴冷在他身上化作了忧郁,他无声地望着她。

“如果不这么做,我拿什么和张无为谈?”晏泠音从他的压迫中缓过了神,她意识到自己也在生气,“他手里握着蔚州满城百姓的命,有千百种办法逼我动手,左右是逃不过的,我又何苦累及旁人?”

“你又何必要顾旁人。”苏觅寒声,“只要你不松口,他就不敢动你。”

晏泠音在恼火中笑了起来:“若换做苏公子,自然不必。偌大的乐山想烧便烧,我不敢想是何等快意。”

苏觅神色微变:“有人烧了山?”

他装得太像,晏泠音几乎要被他骗过去。她索性坦然道:“今日你我困在此地,死生一线,不妨把话都说开。你早就这样计划了,不是吗?张无为盯着的是我,有我替你掩护,你可以放手去做任何想做之事。”

拥抱是假,交心是假,他赠她的百日草和红绳结亦是假。在她遇险将死之际,他分明忘掉了说过做过的一切,将她物尽其用后便一脚踢开。

又一次,晏泠音在抑制不住的怒意中警觉地想,这个人轻而易举地牵动了她的情绪。这不是好事,她必须控制自己的喜恶,以免授人以柄。

可苏觅眼中的阴云散了开去。他怔怔地看着她,在那一瞬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语声轻缓:“你生我的气……阿音,你不恨谢朗将你当做诱饵,但肯恨我。”

他烧已尽退,面上却泛出了如霞的红晕:“因为你在等我。”

晏泠音冷笑道:“你自作多情。”

下一瞬,她被苏觅大力拥入了怀中。他在她的挣扎中压紧了手臂,不放她脱身,垂首时将咳嗽闷在了她肩头。从未有过如此酣畅的喜悦,似如甘美的汁水入喉,淋漓清甜,让他遍体的病痛都骤然消湮。

他衣衫素白,藏不住口边血迹,索性用唇去摩挲她的肩膀,喃喃重复道:“你在等我。”

晏泠音只道他疯病发作,用力推了好几次才将他推开。她左腕的伤口又开始疼痛起来,仿佛在提醒她那一刀又一刀落下时的绝望。她想过自己会活下来,但答应张无为的那一刻,她确是存了赴死的心。

她用的是苏觅赠她的刀。

“张无为害不了我,因我于死无惧,而他贪求太多。术师立身以诚,他曾做过愧事,非有信之人。”晏泠音顿了顿,“所以那日你不来最好,我更无挂碍。”

“那日我受人劫持毫无意识!”苏觅的声音很凉,他迈出一步,又一次逼至她身前,“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区区一本账册,值得你赌上性命去送死?若你需要,我可以造上数本、数十本,翻来覆去不就是那些银子?”

晏泠音在骇然中紧皱了眉:“你想造假账。”

“官场上处处是缝隙,不只有安漼之一只硕鼠,殿下想凭一本账册力挽狂澜,未免想得太轻易。”苏觅的旧伤被牵动,又咳了起来,说得断续,“难的不是找到账册,是逼他把银子吐出来。”

“你说的这些,我知道。”晏泠音看着他血迹斑驳的衣袖,“我应该把账册留给你的。”

苏觅的眼睛咳得发红。他在咳喘的间隙里和晏泠音无声对视。他当然明白她为何不惧死,因为死是最容易的事。

“张无为出了事,蔚州必然生乱。泾州那边没有消息,我也着实担心。”晏泠音避开他的目光,虚握了一下身旁树叶筛落的光影,“你说你受人劫持……也罢,我不在意真假。但若那人还留了后手,我更不能在此地久待。我知公子智计过人,不知可否助我寻找出谷的路?”

“阿音。”

晏泠音虚悬的手一颤,听见苏觅道:“我们不走了。”

谷中连鸟雀也寂静。

“这里很漂亮,有山水花木可观赏,有野果和游鱼可果腹。”他哑着嗓,梦呓般地自语,“没有旁人,没有你我之间横亘着的一切,只有我们两个。”

晏泠音望向身侧的湖泊,却觉它为雾所罩,远得如在天边。耳畔松涛阵阵,似山林低吟,她感到晕眩,辨不清送到耳边的是风声,还是苏觅微哑的呢喃。

“今日你能为了账册放手一搏,罔顾自己性命,他日遇到相似的情况,你同样能拿命冒险。恋权者必然惧死,而你对权位没有偏执,你的偏执总是放在别处。阿音,我先前看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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