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格外阴沉,乌云堆在天边,酝酿了一上午,终于落下密集的雨帘。

荒地里刚长出来的树倒了好几棵,有几间木屋也不慎进了黄水,手底下的人不能放任不管,都拿起木桶去舀水,忙碌许久才闲下来。

他们望了眼屋外疯狂的雨势,眼皮突突跳,联想到最近陈铭的回国,忧心忡忡地心想:可千万别出事啊!

结果晚上便一语成谶。

陆长隋一早就出了门,要就某港湾的土地开发问题开一场会议,这场会开了整整四个小时,所有人离席时都是口干舌燥的。

陆长隋私底下不是爱说话的人,会议结束就坐上了返回家里的车,想起这几天正在生闷气的小侄子,他反反复复想了许久该怎么哄。

可能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饭,又耗费了大量精力,陆长隋脑子有些昏沉,抬起微阖的眼皮,正要看还有多久才能到。

一道乍眼的白光刺到他眼里,陆长隋看见前座的司机瞬间被火光吞没,与此同时他也感受到了非人的热度,昏迷前他脑子里只来得及想一件事。

谁会有机会靠近他的车,把炸/药装到他车底?

陆长隋是被落到脸上的雨珠砸醒的,他睁开眼,用了三秒钟时间整理他目前的处境。

价值百万的车已经变成一片黑黢黢的残骸,他衣衫褴褛地躺在地上,身上到处是灼伤的创口,还有些地方往外渗着血珠,骇人无比。

陆长隋没去管那些伤,闭上眼缓了缓,坐起身朝一边看过去。

他是个不死不活的怪物,被炸再多次除了疼不会有别的感觉,但其他人是肉/体凡胎,被炸一次存活下来的几率为零。

前座果然有一具焦黑的尸体。

陆长隋抿了抿唇,想抬起手擦一下脸上的血珠,但刚抬到半空又顿了下,慢慢放回身侧,他脸色淡漠地抬起眼,直直看向前方。

此时下着暴雨又是大晚上,四周都是黑的,如果陆长隋视力再差一点,根本看不到前面撑着伞伫立在原地的两人。

嘴里是腥甜的铁锈味,那站在雨中的两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转醒,往前走了两步,露出两张居高临下的脸,如果宋吟在场,不难认出来,那两人一个是陈铭。

另一个是跟随陆长隋多年,一直以来忠心不二的唐叔

看着唐叔,车底无缘无故出现的炸/药似乎突然有了解释。

陆长隋闭了下眼,脸上没有太大的波动,只是身侧的手指蜷了蜷。

“唐叔啊,”陈铭悠哉地踱过两步,看着陆长隋,仿佛还真有那么一点阔别许久再见面的兴奋:“你的前主人醒了,不打一声招呼?”

闻言,唐叔心虚地低下眼皮,不发一言。

陈铭等了许久,嘴角笑容收起,一把抢过伞把成事不足的唐叔推到雨中,他高高抬起脚,用力踩到陆长隋的膝盖上,顺势弯下腰。

一道凄厉的雷劈下,陈铭的脸有几分狰狞扭曲:“陆长隋,我送你的礼物喜欢吗?”

“是不是比你送我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

不怪陈铭突然暴起。

因为陆长隋的从中作梗,他一项纯利润上亿的项目连挽救机会都没有,一晚上就打了水漂!

陆长隋抿唇,看着陈铭碾磨的脚尖,疲惫地闭上了眼,跟以前无数次一样,放任在外受了气回来对他撒的陈铭对他实施暴力。

不知道是不是陆长隋表现太漠然,陈铭踩了几下就无趣地收回了脚,他先是面无表情擦了擦手,再是停下来打量起陆长隋,不知怎么,看着看着忽然笑起来。

想起那晚在会所前陆长隋对他的故意无视,陈铭笑得越发停不下,他这条哑巴似的只会受人欺负的狗,过了这么久都毫无长进,废物至极。

他伸手拍了拍陆长隋冰冷的脸,刚刚扭曲的脸上忽然多了几分笑靥,那是面对一条俯首在他身下卑微的狗的怜悯和蔑视。

陈铭抬高下颌,亵慢地看着手里皱起眉的男人:“狗崽子,这些年不管你,你就忘记主人的名字叫什么了?”

“哈哈,不过你是挺有本事,这些年在外面都能听到你的大名……陆家最年轻的掌权人,对吧?但是陆长隋,你爬得再高,也注定一辈子摆脱不了我的狗籍。”

“你在意,你忘不掉,总想着收揽更大的权力来报复我,只要一天你大仇没报,在云城的噩梦你就一天都忘不掉,也一天还是我的狗。”

陈铭大度地笑道:“狗狗在家待腻了,想出去看看广袤的世界,这当然没关系,你这些天搞的小动作我不会和你计较,甚至我还要多送你一份礼物。”

他笑着说出下一句:“有关宋吟的。”

说到这个名字,不仅地上坚如磐石般的男人蓦然抬起黑眸,陈铭莫名其妙也顿了下。

在陆长隋不明的眼神中,陈铭想起了那晚那个长着一张漂亮脸蛋的人,脸白还小,一看就能知道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乌眸细长清澈,覆着一排浓长的睫毛。

陈铭没有再笑,神情古怪,又有点难辨的专注,想了很久才出声:“钟哥,你的老熟人还记得吗?”

陆长隋默了默。

这个名字,他并不算太陌生。

是以前和他在生意场上有冲突的人,这些年也不止一次给他下过绊脚石,只是一直以来不是被陆长隋无视就是被漠视。

陈铭眼皮翘起,边观察着陆长隋的神情,一边如他所说真的送上一份口头的大礼:“你的小侄子被他买通,钟哥出三十万,让他给你下毒。”

“宋吟答应了。”

陈铭没有说的是,这件事是半年前宋吟向钟哥借钱时他们另做的交易,不过说不说都一样,他又一次勾起唇角:“好好排除下身边的异己吧。”

雨下得更加疯狂,陈铭给了唐叔一个眼神,在对方识眼色地打开车门之后轻蔑地坐了上去,再不给陆长隋一分视线。

尖锐的汽车鸣笛响起,陈铭给陆长隋送完两份回敬的大礼,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陆长隋在黑暗中浅浅地呼吸,空无一人的桥边,大雨不知收敛地砸着他的脸,砸着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一瞬间他好像变得渺小又可怜。

陈铭离开之前的几句不停在脑中重现,陆长隋还没有感觉到什么,一股血水涌到嘴里,来不及咽下的就溢到了惨白的脸上。

陈铭虚伪的轻叹响在耳边:

活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真的爱你。

……

破旧漏水的一户自建楼房里,所有人都回到了家中,廊道里寂静无声,只有宋吟门前有着声响。

门一开,楚越就看到了赶鸭子上架、被逼着来开门的沈怀周。

和楚越旗鼓相当的身高,让他不用低头平视也能看到,这门口的男人不知道是天生的还是用了染发剂,一头金发难看又晃眼。

大概是刚从床上起来不久,几根头发慵懒微卷,穿着一件纯黑的

短袖,露出的皮肤有一种冲击力很强的力量感,不像是普通人。

而他身后,这些天拒绝他无数次电话的宋吟,此时就跟小媳妇似的,扶着他线条松弛有度的胳膊。

在看到屋内年轻的艾克时,楚越的唇角再也绷不住,寒声道:“你舅舅知道你和这么多人住一间屋吗?”

开门前本有些狼狈的男人突然变了脸,张嘴就搬出陆长隋,搞得宋吟一头雾水。

干嘛突然提他舅舅??

他舅舅又不是什么老古董。

好吧,虽然可能确实是。

但陆长隋又不是暴力狂,看到他和不三不四的人交往,就会抽了他的裤子狠狠打一顿,楚越拿陆长隋吓唬他有用吗?

宋吟抿嘴别过眼,前面是雇佣兵出身的沈怀周,后面又是能打能踹的艾克。

这两人无疑给了宋吟一点勇气,他对楚越的厌烦被靠山压了下去,决定趁这次和楚越说明白:“和你有什么关系,楚越,你是来问我要在加油站的辞职信的吗?”

楚越心中横冲直撞的火气顿了下,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抬眼,看到的是宋吟略显冷漠的眼神。

楚越来之前除了有要紧事,还抱着想看看宋吟是否在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电话里听不出来,只有面对面的看微表情才能知道宋吟脑子里到底装着什么念头。

似乎是真的在讨厌他,漠然、厌烦,不是伪装出来的抗拒。

楚越牙齿咬了咬:“我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那宋吟更不明白他来的目的了,脸上送客意图彰显,小声地催促:“那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们真的不是什么很要好的关系。”

宋吟不仅嘴上催,手里也作势要关门,然而下一秒楚越猛然伸手抵住了门,宋吟被他吓得下意识往后搓了一步,紧急地扶住一旁的墙壁才站稳。

听了有一会的沈怀周因为一开始不知道楚越是敌是友,没有轻易开口,宋吟之前让他翻来覆去找,他以为是友,但现在看来宋吟烦他烦得不轻。

反手覆住宋吟细伶伶的手腕,沈怀周轻慢地撩起一点眼皮,和宋吟站在同一阵营般:“没听见让你走?”

楚越恍若未闻:“我有事和你说。”

宋吟太烦他了,根本不想听他的声音,抗拒地说:“我不想听。

楚越掌心捏得生疼,下巴绷得太用力,以至于脸色有点病态的苍白:“你不想听陆长隋的身世,也不知道陆长隋和陈铭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空了两秒的时间,见这屋子里没一个人回他,楚越慢慢侧过肩膀:“打扰。”

然而有人比他转身更快地就捉住了他的手,五根手指软得跟陷进他胳膊里似的,楚越扭正身体,望向捉住他的主人。

像是也知道刚把人赶走又这么捉着有点丢脸,宋吟干巴巴地说:“我想听,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楚越眼底情绪不明,他盯着胳膊上的手指,有些渴求和贪恋:“我在陆长隋手下办事这么久,总有血羊说漏嘴,觉得我骗你可以不听。”

他捏准了宋吟吃软不吃硬,别人强硬他就害怕,但是别人往后退了,他又忍不住像现在这样追上来。

宋吟摇了摇头说没这么想:“你说吧,我在这听着。”

楚越看了看他,惜字如金地:“我要坐着你的床说。”

宋吟:“……”

沈怀周:“你他妈的。”

沈怀周忍不住黑了脸,但他再恼火,再看这个满腹鬼胎的家伙不顺眼,此时也不得不眼睁睁宋吟把楚越带到床边,坐在他躺过的位置。

宋吟抿唇:“能说了吗?”

楚越抬眼看了看,他知道再不说宋吟的耐心也要耗尽了,想起宋吟这些天的忽视,现在可能是他所剩不多的和宋吟说话的机会。

“你住那间木屋那么久,应该看过地下室的那封投稿信……我可以告诉你后面的事。”

在宋吟猛然抬起的眼神中,楚越把后面的话补完:“——陆长隋和陈铭是怎么死的。”

一九年初,陆长隋寄人篱下住进亲戚家。

亲戚肯收留陆长隋,不是因为善心泛滥想当个好人,他们肯收留这个得罪了陈家的小子,完全是因为陈父临死前不愿陆长隋孤苦一人,将自己经营多年的命根店铺卖了出去,拿着银子苦苦相求才换来亲戚的点头。

钱没用完之前,陆长隋的待遇还算可以,银子用完之后,亲戚一家态度转变非常快,上手对他打骂都是轻的。

彼时陆长隋还在给陈家幺儿当狗。

陈父已经不需要治疗费了,为什么陆长隋还要屈

身听别人的话?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陈家幺儿找不到能替代陆长隋的狗,陆长隋听话又不多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谁比他更称心如意。

于是陈家幺儿临时变卦,让陆长隋继续对他言听计从,否则第二年陆长隋考上大学,他会找别人来顶替陆长隋的名额。

那个年代每一个进大学的名额都来之不易,陈家幺儿的威胁几乎是捏准了陆长隋的软肋,他如果想学东西赚钱赎回父母的店铺,除了答应没有第二条路。

陆长隋过了很长一段白天要看亲戚脸色,放学要受陈家幺儿差遣的生活,但哪怕在这种变态的打压下,他仍吃着剩饭长成了高大的身体,学业也紧跟不落。

他是真的很想出人头地,也是真的,很想父母能为他骄傲。

他可以为此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

所以不管陈家幺儿怎么对他都好,如果第二年能如期上大学,陆长隋任何苦都能受。

来云城之前,很多人都夸陆长隋脑子聪明,长大必能成材,如果只有一个人说,可能是这个人眼拙,但无数的人说就说明这个人是真的可以成气候。

第二年陆长隋又一次考上了大学,比起陈家幺儿的那所,这所在社会上的名声甚至要更大一些。

陆长隋收到通知的那一天,是他这昏暗无光的一年来唯一露出笑容的一天,时至今日,陆长隋还记得那天他蹲在门口,扑红着脸蛋,揪着破烂的衣衫,想亲戚回来问他们借点钱付学费。

他一定一定会还,并且会做更多的苦力。

然而那一天。

陆长隋没等到亲戚,先一步等来陈家幺儿和亲戚狼狈为奸,让家里小孩顶替了他的消息。

晚上陆长隋拦住亲戚想为自己讨个说法。

他也是一个人,也是一条命,也有好好的在敬孝心,除了没有血缘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是真的很需要去上那所大学所以求求你们。

我会照顾好表弟,会好好辅导他读书,一点都不会保留,求求你们让我去上学。

时隔一年,陆长隋又一次哭,又一次不要脸面地磕头,只是他的求饶和那年一样廉价而无用,亲戚没有心软,甚至不堪其扰,以此为借口将他赶出了家门。

第一次被顶替名额,陆长隋用了一周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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