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早就听说过谢泓衣难伺候。

但这阵子相处下来,对方对身外之物大多淡淡的,不太挂心,饮食也都随阊阖去弄,人活得如一缕幽魂似的,只对衣裳格外挑剔。

丝线粗了,不要。

料子重了,不要。

沾了灰尘,也不要。

人金贵到这地步,真不知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据说谢泓衣第一次迎亲时,整个天衣坊都沸腾了,仙子们摩拳擦掌,连夜赶制出了一身喜服。

光纱就有十三重,绣线用的是冰瑰雀的翎羽,每一根头发丝粗细的翎子,要劈成八十股细丝,才能显得如雾如烟。

谢泓衣都没意识到自己还要穿喜服,看了那衣裳半晌,终于在一众仙子期待的目光中,默默披上了。

婚事过后,那身喜服被收回了天衣坊,原本是要供起来的。

叶霜绸却神情凝重,说殿下左手解弓时,皱了一下眉,一定有异样。

换了黑甲武卫之流,谢泓衣就算皱三百下眉,他们也只会闷头砍雪练赎罪。可天衣坊的女子,各个心细如发,哪里会错漏?

众人展开左袖,对着灯笼翻找,十三重薄纱,揭到第三重,手肘底下的位置,真有一根绣线断了!

叶霜绸隔日去问谢泓衣,好一通旁敲侧击,谢泓衣终于想起来,皱了一下眉,道,左袖有点扎人。

自那以后,天衣坊对绣线的严苛程度,便翻了数番,这故事就挂在仙子们嘴边,对着碾香车耳提面命,越传越是恐怖,什么谢城主雪夜撕了八个雪练作褥子,遂成影游城一则奇谈。

单烽不大信。

一根绣线?十三重料子?

这还是人么?

就是刚水磨出来的嫩豆腐,也没这么娇贵的,要是被两根粗硬指头捏住了,岂不得散架了?

也就唬唬采珠人,让他们不敢以次充好。

单烽心里虽腹诽,但每次凑近谢泓衣,闻见衣裳上飘渺的冷香时,又觉得理所当然了。

有了谢泓衣无形中的垂爱,天衣坊自然身价倍增,放眼城主府,谁也不敢开罪这群姑奶奶。

这个点跑去天衣坊,扰人清梦,还能得人好脸?

可单烽刚出角门,便见天衣坊一片灯火通明,几个仙子很殷勤地跑出来,引着他往里走。

院子里跟放风筝似的,高高低低,飘着几十匹绫罗绸缎,夜色里晃得人眼花。

叶霜绸仰头看着,抱着臂,两眼中放出寒光,看得绸缎都哆嗦起来。

“不行,”她道,“再换!”

“霜绸姑姑,这都第五批了,碾香车都累散架了,还没有合意的?”

叶霜绸双唇一碰,无情道:“不行!殿下的衣裳,也是能将就的?”

“采珠人不敢露头,库房里上乘的明光丝都见底了。”有小仙子愁容不展道,“换了别的丝线,殿下未必不喜欢。”

叶霜绸幽幽道:“殿下是不会说什么,难道我们要看着他皱眉?”

仙子们连连摇头。

叶霜绸又凄然道:“殿下不顺心的事情够多了,可如今,连称心的衣裳也没有了。”

仙子们倒吸冷气。

叶霜绸道:“从前有个杀千刀的,掺了一缕劣等丝,把殿下腕上剐红了一片,你们忘了么?”

仙子们泪如泉涌。

“我夜里心有所感,取银针一占,殿下正因衣裳犯恼,实在是我们姐妹失职。所以,”叶霜绸话锋一转,目光也猛地一转,“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单烽被她看着,伸手指了指自己鼻子:“我?”

叶霜绸一点头:“库房里有十五匹挑出来的料子,还过得去,你带回去,让殿下试试可有中意的。早些带回来,我们也好立马着手裁制,这两日就能穿上。”

单烽爽快道:“可以,容易?”

叶霜绸狐疑道:“慢着,你在想什么?没人叫你帮着试,也不许强行往殿下身上披!”

单烽道:“放心,我只是……想起了一点儿传闻。”

他心道,若把十五匹料子铺在床上,做个绫罗绸缎的小窝,再把谢泓衣轻轻抱上去,对方一皱眉,就抽走一匹,岂不是很容易?

只是谢泓衣被他一抱,少不得怒发冲冠的,就分不出是厌烦料子,还是讨厌他了。

搞不好料子还没裁成衣裳,就被影子抽破了。

他自顾自想了一通,颇觉好笑,很快端正了脸色,把那十五匹料子收拾好了,临走又想起一桩事:“对了,薛云那小子呢?”

叶霜绸面色一沉,道:“还能做什么?整日地发疯,一哭二闹三上吊!锁屋子里了,羲和来的人,撞死便撞死了!”

“他还有脸发疯?”

“说是看穿人间情爱了,活着无聊,不如死了。”

单烽毫无同门情谊,道:“要是真撞死了,我来随个份子。他有半点不老实,只管找我。”

叶霜绸没好气道:“一丘之貉!”

单烽笑笑,拖了一辆碾香车,扬长而去。

迎面又遇到个楚鸾回,正往府外走。

“单兄?你来得不巧,城主睡下了,不见人。”

单烽:“我不招惹他。”

楚鸾回道:“单兄一见城主,便忍不住要说话,一说话,便惹得城主生气。”

他瞥见单烽不善神色,飞快地一转话锋:“单兄,不妨带上这个。”

他从药囊中抽出一根口蜜腹剑草:“城主今日心绪不宁,单道友前去,即便城主还醒着,怕也说不上几句话。”

单烽明知故问:“他还在生气?”

想到息宁寺外那偷来的一吻,他满心的烦乱便陷下去一角,苦海漂泊中,忽地踏踏实实靠了岸了。

单烽不说话了,掩饰一般,以指腹按了按犬齿。

他如今还活蹦乱跳的,想来谢泓衣也还存了几分旧情——

心念刚动,寝殿的方向便传来凌厉的拨弦声,铮铮数响,不成曲调。

是谢泓衣在弹琴?

楚鸾回道:“有杀气!单兄你当真要去么?”

单烽:“我不去,他穿什么?”

越迫近寝殿,琴声越杀伐凌厉,巡夜的黑甲武士皆远避在廊外,窃窃私语。

“夜弹琴,赶紧躲远些!你们知道么,城主上一回夜弹琴,白云河谷便雪崩了。”

“快看。单护卫来做什么?不要命了?”

“说不准,他连城主的娘子都敢抢,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嘘,要推门了!”

琴声是从偏殿中传来的。

单烽逆流而上,把碾香车停在外头,投落一道高深莫测的背影,背地里猛嚼了一根口蜜腹剑草。

一股甜腻的味道在舌面上化开。

他一把将窗户推开了。

室内颇为空旷冷素,只在壁上悬了数张古琴,哪里有谢泓衣的身影?

唯有阊阖立在窗边,如临大敌地紧盯着壁上的长琴。

二人注目之下,室内灯笼摇荡,朦胧变幻中,一道极淡的手影向弦上拂去,叮叮当当。

难怪听来跟猫挠似的,原来是影子在弹琴。

单烽压着呼吸,看了片刻,影子便渐渐成形了,停在绯光深处的,赫然是谢泓衣那春山斜倚般的轮廓,样子散漫许多,乌发莹莹地绕膝。

可那弹琴的动作却全无往日的斯文,一味地负气拨弦,琴身砰砰地弹跃,阊阖的脸色立时就泛苦了。

护卫长沉稳持重,怎么也见了鬼似的?

单烽翻进窗里,影子便蓦然淡了下去,唯有指尖勾停琴弦,发出刺耳的吱嘎声。

阊阖道:“别!”

他话一出口,便流露出懊恼之色,压低声音道:“城主睡下了,影子出来弹琴,排遣心绪,你莫惊扰它。”

单烽惜字如金:“弹。”

阊阖神色更纠结了:“一放它弹琴,便弄得琴弦狼藉,城主天明后见了,虽不说什么,却会生上半日的闷气。”

单烽想见谢泓衣对着琴暗恼的样子,唇角忽地一翘:“我来。”

阊阖退下后,他便拣了张长案靠坐着,耐心地等待影子的浮现。

影子浸染了谢泓衣身上大半的邪性,却总如神智不全的小儿般,意外地好猜。

他已经悟出来了,谢泓衣那千丝万缕的心绪,不论遮掩多少,只要揪着影子不放,总能有看到底的时候。

影子乱弹琴,谢泓衣也睡不安宁吧?

果然,片刻过后,琴弦再次细微地泛起波澜。

单烽趁机掷出一枚雪凝珠,击偏了灯笼。

借着灯火明暗的一瞬间,他悄然欺近了影子,单手按住琴弦。山岳般的身形轮廓亦结结实实笼罩在琴身上,不论谁想弹琴,都越不过他去。

果然,影子的五指正要拂向琴弦,一惊之下,便飞快缩回去了。

单烽被轻轻勾了一下衣袖,心中顿起邪火。正要喝住它,浸在蜜水里的舌头却不听使了,将语调生生地转了个弯。

“别躲啊,”单烽道,把琴弦拨得哐哐响,“我不拦你,我也是来弹琴的。”

影子用力掩住了耳朵。

单烽道:“难听?你教我。”

影子小幅度地晃了晃,看不出是点头还是摇头,单烽道:“你弹一声,我弹一声,如何?教教我吧,小师父。”

他舌灿莲花,以生平罕有的温柔口气哄骗了一通,人也站得正,毫无冒犯之意,影子迟疑片刻,晃到了对面墙畔,斜倚琴身,慢慢拨起弦来。

琴声淙淙。

单烽报之以哐哐两声。

影子指尖一顿,仿佛不相信世上竟有这么难听的琴声,重又弹了两声。

单烽闭目悟了片刻,面露恍然之色,猛地展开五指,啪啪两掌下去,手背上立刻传来一阵凉意,被轻轻抓住了。

影子无声立在他身畔。

单烽明知故问:“你要手把手教我?是这么弹么?”

影子抓得更紧了。

单烽道:“不许我弹?若我非要弹呢?”

影子指指琴身,又指了指他的脑袋。

“那可不行,砸坏了琴,负气的不知是谁,”单烽道,“你让我挨着你听,我就不弹。影子,你知道么?我弹琴虽不济,听琴却是一把好手,他们不懂你的琴,我来听。”

他微微闭目,在影子轻轻泛起的琴声中,道:“这么轻,我听出来了,是是翠幕峰下的絮翻花。”

猜中了。琴声陡转,明明灭灭。

“琉璃光转,从前你的寝殿里也有这么多灯么?”

“很冷,雪势汹汹,你们长留也会在雪中围猎么?你心绪不佳,在生气,为什么?没能射中想要的猎物么?”

“穿街过巷,是风声。陌上杨柳?还有小孩儿放纸鸢。”

他接连猜中,影子渐渐地不再避着他,仿佛存心斗气,一口气地往下弹。

单烽听过谢泓衣弹琴,技法高妙超然之外,总有些幽幽的心绪。

影子弹起琴来,全然不顾技法,那些捉摸不透的东西终于显露出来。

琴声湍急,如在乱流中追逐着什么,欢欣、执着、惊疑、迷茫、悲凉、不舍……所有的七情六欲,在无可回头处,最终化作一缕缕锋寒如剑的琴声。

琴声戛然而止,影子一手按弦,似在等他。

单烽唇角一翘,道:“我听出来了。谢霓,你半梦半醒,还……想到了我。”

影子猛地惊起,单烽如有预谋般,飞快收拢五指,虚圈着它的手背,拨出一声弦响。

“现在醒了。”

影子的仓促消散亦在单烽意料之中。

他原样坐回了长案边,目光灼灼地盯着墙上那一张空琴,仿佛能看出花来——隔着一堵墙,不难捕捉到寝殿深处的响动。

乌发在枕衾间厮磨,发出丝缎那样波光潋滟的声音。谢泓衣大概是披衣坐起来了,银钏轻轻触在案上,铛的一声响。

这一串响动都极其细微,旁人绝无可能窥见,单烽心里掠过一缕难言的快意。

夜观幽昙,不过如是。

谢泓衣就这么坐着,像是刚从梦境中挣脱出来,迟迟没说话。

单烽道:“还是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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